那时的于玛丽,虽然不懂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但却已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
于玛丽不愿继续观看乡村男女上演的把戏—那种古老而简单的忏悔—在男人赌钱、酗酒后,女人哭号着,掀翻锅,砸烂碗;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男人继续出门,女人继续痛苦。
摆在乡村女人面前的命运,既残酷,又狭隘。若她们向前迈出一步,就会变成出格的女人,遭集体贬斥。生活向乡村女人残暴地施加奴役,而固有的偏见和保守,让她们只能顺从,匮乏反抗。于玛丽曾劝母亲离婚,而母亲除了流泪和摇头外,没有任何法子自救。
和上世纪的那些打工者有所不同,年轻的于玛丽对城市不再抗拒、诅咒,而更愿意介入、融汇。她既已来到异乡,便愿意从这座城市的千变万化和种种刺激中汲取营养,以居住者的目光打量这里,让自己变成楔子,插到更深处。
而老乡这个词,却像乡村生活的某种提示,总会折射出从前,而非现在。
—这,才是于玛丽不能忍受的根结。
某个瞬间,啊,那该死的软弱瞬间,寂寞,这种生发于青春期的病毒,让她的身体呈现一种被麻醉的状态,整个人突然变得恍惚,眼神飘逸,呼吸微弱,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多少次,当于玛丽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即将沉坠下去时,禁不住想,随便找个男人,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于是,整个世界,便从那刻起开始旋转?
不??她告诫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受制于男人,牵绊于习俗。
当令她心仪的男子还未出现时,她不能自己先松懈下去。
于是,于玛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她不像很多人,想着是在为老板打工,就会偷懒;她认为工作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只有通过工作,她才能换取生活成本,积累经验,拓展资源,为未来铺路。于玛丽的观念如此简单,又如此实用,她不耽溺于幻想,被抱怨、焦虑、怨恨包裹,而更愿意以积极的方式,面对当下。
慢慢地,于玛丽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车间,她干活积极,不管有没有人盯着,都一样卖力;空闲时间,她去妇女书屋,阅读报纸、杂志、基层管理学。返回宿舍的路上,她会对着那些路灯的阴影,一个个数过去。
于玛丽被提升为拉长,大家并不感觉诧异,倒是另一件事,让所有人侧目:于玛丽花了两千元,买了台二手电脑,搬进宿舍,说是为了练打字。
从那一天起,于玛丽便不再去食堂排队吃饭,下班后,直奔宿舍,争分夺秒地练习。饿了,就泡包方便面。看起来,于玛丽练得有模有样:坐在椅子上,向前倾身,挪移手指,嘴里念念叨叨,说着“王旁青头,土士二干”。
在于玛丽的笔记本中,又多了另外一些符号,像堆零件,散落着,等待装配。于玛丽似乎是在受罪,但又像在经历一场奇妙的历险,每一次指尖的敲击,都像在推动某个轮子。
我们眼见着于玛丽学会了打字,学会了制表,学会了往表格里填上生产量。
四
那个早晨,于玛丽愣住了:连续五次漏焊,是故意陷害,还是粗心疏忽?
她拧起眉头严厉地警告我和阿玉:“这么多产品焊也不焊就放过来,要是被开了单,你们就死定了!这可不是插秧,春天少栽一棵苗,秋天少收几粒谷!”
我说:“我每次都检查的。”
阿玉说:“不是我,我都干了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