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工初体验(4)

方姐对我接替了那不断躬身、将双脚浸在油水中、双手泡在凉水里的活计,充满歉意。她絮叨说:“这活儿一个人做不来的。”她说她的手一会儿干,一会儿湿,腰一会儿直,一会儿弯,所以,向组长提出一个人干不了!现在,为显示她的工作强度,她举着抹布道:“这水是有毒的!”矿泉水瓶子上贴着三个字:天那水。就是香蕉水:无色透明,易挥发,易燃烧,有一定毒性,对人体有害。我们无法不闻到那味道,无形无象,却尖锐存在,堵得鼻孔发紧,每呼吸一次,心脏就更猛烈地跳动一下。但我却无法不呼吸,不管我多么不想让这毒气进入体内。

方姐说她不愿去别的厂,因为这里发粮准,二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出门打工就是要挣钱,不加班的厂,谁去?!”对从没打过工的人来说,这是种陌生的生活,根本无法想象。当我听到方姐这样说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像将某种灼痛也同时吸进肺腑,然后,再吐出。仅仅坐在办公室,或看报纸、听广播,根本无法体会方姐们的心情。存钱是她们的终极目标,如果将时间用来娱乐,那简直是扯淡。

我们俩分工合作,步调趋向默契一致。某个间歇,方姐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新疆,她于是两眼放光。“你们那里雪下得很大吧?吃什么肉?有没有鱼?棉花几月熟?”我尽量以形象而专业的语言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厂规规定,闲聊、开玩笑、吃东西是不允许的,但是,有时候组长走来走去,盯的只是工人的手,只要手还在麻利地动着,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他知道,不聊天是不可能的,人会崩溃;同时,组长并不指责我们在卫生间里磨蹭几分钟。

总算熬到11点,我准备下班,但方姐却拦住我:坚持到12点。她分析给我听,上午干四小时,下午就要干七小时;上午干五小时,下午只干六小时。她说:“劲儿要匀着使才行。”我点头同意。然而,下班前的最后一小时,难熬至极,大脑趋于呆滞,手指的速度明显降低。快到12点时,组长来了,看着我,语气突然变得温柔:“吃完饭快点儿回来啊,机器可是不停的哦。”他指了指那箱子,“货堆得太多可不行啊!”

从早7点到晚7点,不间断工作,中间只休息一小时,而他居然说,吃完饭快点回来!他要求啤工像机器,完全适应钢铁的速度。要知道,人下班了,机器不停,人走开的那段时间,虽然有同事会帮着接货,可货堆在那里,要等自己回来做。除非这个机器坏掉,否则,它便永远不会停下来。这种所谓的午休,反而需要身体更加卖力才行。

我的午饭怎么办?我刚进厂,到食堂吃饭要交五元现金,不能享受从工资里扣三元的待遇。去外面吃,我对小吃店一概不熟。方姐一挥胳膊:“走,到我家!”时间太紧迫了。一小时六十分钟,每一分钟,都在静静流逝,我来不及多想,触电般起身,朝门外走去。打卡后,我将帽子从头上捋下来,把工衣也脱了,而方姐,只摘下了帽子。

一百米处就是巷子尽头,过了主通道,进入对面小巷,两侧是五六层高的农民楼,穿过小菜场的凉棚,空间陡然变暗,味道比车间更难闻:黑泥、灰尘、排水沟、鸡屎、尾气、皮革、化学、汽油??菜场旁的空地上,纵横交错着瓦房,有上百间,每一间都有扇单独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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