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何萃兮蓣中,罾何为兮木上。
我父亲的静室是很宽大的,但他不常在里面,他常在的地方是会客
室和下书房。
他虽然不在静室里,但这里的东西,每天都由专人来擦抹揩拭。香
炉里的檀香,每刻都不息,神橱里的长明灯也永远点着。这静室的南
面,是个大炕,炕上铺着三寸厚白羊毛毡,毡上蒙着蓝哈拉全镶沿黑云
子卷的炕蒙子,蒙子上面铺着一层香黄色的西藏驼衬绒。衬绒上摆着
成对的云龙献寿黄缎靠枕,下边还铺着两块瓦合叶的千针行的厚褥垫,
也都是清一色黄丝绒夹线的百蝠宫缎做的。炕的中间,横放着一张琴
桌,桌子是铁梨木的,上面铺着黄绸子,从两边垂下来。桌上放着木函
的经卷《:楞严经》《、妙法莲华经》《、大悲宝忏》、《地藏菩萨真经》《、金
刚经》《、达道图》《、随坛经》《、太阳经》。还有《堪舆指归》《、秘本龙山
虎势全图》《、地学发微》,还有一些手抄本的诗集。 .
我父亲最宝贵的书是《悟世恒言》。凡是有母鸡打鸣了,或是街西
头老王家芦花灰鸡下了个软皮蛋,或者天上出了个三环套日,或者月亮
周围出了个双晕,我父亲就打开这本《悟世恒言》,用朱笔在上面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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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圈、。越重要、越灵验的,圈儿勾的越多。然后用墨笔在行间写上:
“某年某月某日验于壬癸方”,或者写上:“某年某月某 日某地怎样了,
后多少日果验 "等字样。
父亲的静室靠北面,有三个佛龛,正中的高些,两边的矮一点,都是
描金透珑的佛橱,橱前静悄悄地悬着日月光明百宝法幢旗,飞龙舞狮祥
云结彩幡。橱里画着一排紫竹林,衔着一串珠子在飞着的金翅鸟。坐
在九节莲花上的观音大士像,全是用赤金叶子铸了的。橱前还有一个
白色的玉观音,腰肢向一边扭转着,除了一些珍珠缨络外,身上是裸着
的。佛橱上边有父亲用竹子刻的自制对联“:观入空潭,云影花光都是
幻;音出虚谷,玉台明镜本来空。”横在上面的四个大字是:“得 自在
天 " o
我常常到静室里去,都是等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才走进去。我去静
室里的次数一定比我父亲多,但他都不知道。这静室里的每一件法器,
每一张佛像,或是每一枝香花,都是我熟悉的。差不多我闭着眼睛,都
可以看见它们。每样东西,我都用手摸过。凡是可以掀开来看的,我就
看到里面去,看看里边还有什么。我知道好些事物,譬如那个古铜的法
铃里的小锤,也是一个小铃铛;西藏传来的披着紫甲的瓷金刚,背后的
火焰是活动的,拿下来也可以。檀香香面子,是用来点着了薰的,焚香
的铜炉是宣德年间的。插杨柳枝的花瓶的鹦哥绿,釉子的光采像刚刚
被水淋过似的,那白玉半裸的观音,上面还题着两旬词“:登欢喜地,现
自在身。"下边刻一个蛛丝篆的小红印章,是“玄石”两个小字。桌上还
有父亲的大铜仿键子,拉直了是个长键子,用来镇纸。笔洗旁边是两只
螃蟹,水放得正合适的时候,螃蟹的眼睛里就透出两粒小水珠儿来,像
是活了一样。 “
08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但是,这些我都不大注意,我的心专注意在一张画像上,这张画像
曾使我迷离恍惚了。我常常做颠倒了事,都是为了她,常常如醉如痴,
也是为了她,常常听不见母亲在房里喊我的声音,也都是为了她。我那
时才整整八岁,已经会在父亲的藏书室里偷偷看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书
了,而且非常的懂,非常的明白。但是,却不知道这张画画的是谁的像。
那画上面写着“戊辰年桂月薰沐敬绘”,下面的小印是鸟虫书,我不认
识,我也不能找人去问。在我父亲的静室里,只有这张画,是我没有用
手摸过的。我仿佛用眼睛看还来不及,已经想不起用手去摸了,我仿佛
被什么迷住了,仿佛有千奇百怪的珍珠宝贝,摆在我的面前,使我不知
道先去触摸那一件是好了。我常常怔在那儿用眼睛盯着她,我觉得我
最愿意看这张画。我虽然还很小,但是已经很会看女人了。
那时,我哥哥正在闹婚潮,全城好看的姑娘的庚帖,都往我母亲手
里送,灶君爷板儿上的八字帖子,都压满了。我二哥来信告诉我母亲,
说让我去看,我看中了就行。我母亲常常带我偷着去相看人家的姑娘,
那些姑娘们,总是预先被她们的妈妈、或是姨娘姊妹们打扮得漂亮而不
露痕迹。差不多每次都是由她们的亲属,寻找出一个或一个以上的理
由,使姑娘出来给我母亲装烟倒茶,或者要我们吃点心;假如再熟了一
点儿的,或者论起来还沾着一点儿亲戚的,那些姑娘们,还会赶着向我
母亲叫二姑,或者经她娘家来论亲,就叫我母亲二姨,还得陪在旁边谈
些好听的话儿。大概总是把那最好听的讲完了之后,她的母亲就给她
一个眼色,使她走了,免得再求好,反落了包涵。有的聪明的母亲,事先
总使自己的女儿稍稍知道一点儿,使她知道这事对她是过分的重要,这
事才是她生命的开端。所以早早就暗示给她,让她答对得好一点儿。
有的姑娘虽然知道了,还得装出不能脸红,因为要是脸红了,便是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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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知道,这是相亲来了,而知道了还出来装烟倒茶,不是太脸儿大了
吗? 所以就不能脸红。但是,当我母亲有时要拉着人家的手看的时候,
她才可以脸红,但红到什么程度,这要看拉手时说的什么话了。要是母
亲说“:这手生得真巧,一定是镶啦沿啦的都会做 !”这时,那个被相看
的姑娘,脸上可以微微一红,但还得站在一旁侍候着。要是母亲稍稍大
意一点儿说:“这手真是能干儿,一定是个里里外外都打点到的。”这
时,这个姑娘的脸得相当红,但还得表示尊重在这里的客人勉强地站在
旁边侍候着,不过等不了多久,便可以掀开门帘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倘
使她不脸红,便是太不机灵了;倘使她不离开,便是她很满意,要嫁了。
如果这家姑娘是和我们家有过交往的,或者是厮熟了的,这些姑娘有时
便拉着我的手,到她们自己的房里去吃果子,或者唠闲嗑儿,问长问短,
总是把最温柔的事物询问出来。但是,这些都是极含蓄、极细微、极不
容易听出马脚来的。因为她们知道,我母亲回到家里要询问我,问她们
问我的都是些什么话儿。她们都知道这一着,所以准备了许多话,好使
我母亲从我嘴里听起来对她们有更好的印象;或者她们作出很细微、很
幽美的事物,能使我记起来告诉母亲。每次相看了一个姑娘,要是有几
分中意了,我母亲便要我给哥哥写信,信写得很详细,尤其是对那姑娘
的长相 ,身段和家世,都是由我母亲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写
得满满的。
我差不多统统知道了女人们的秘密了,因为我日久天长的在女人
堆里,她们有什么事我都知道了。她们什么都不避讳我,我从她们的话
里,知道了多少平常想象不到的事,我从她们的动作里,看见许多别的
动物所从来没有过的动作。我知道她们在窗子外面说的话和在窗子里
面说的话怎么两样,我知道她们嘴里说的话和心里想说的话怎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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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们想要作的和故意作的怎么两样,我知道她们已经作了和还
要作的怎么两样,我知道她们嘴里喜欢的和心里喜欢的怎么两样,我知
道她们敢喜欢的和不敢喜欢的怎么两样,我知道她们装出来的喜欢和
装出来的不喜欢怎么两样,我知道……
但是,这些女人都没有画上的那个女人使我惊奇。我简直糊涂了,
我像走进了一种魔道,我不能战胜那种魔道,而且我也不能说清楚那魔
道是什么,或者我简直也不知道那魔道到底是些什么,对我要发生些什
么,甚至已经发生了些什么,我都不能够理解或者知道。总之,我是着
了迷了。我那时正随着我姑姑们的国学老师作诗,我虽然是个小孩子,
但已经会作绮情诗,我作的诗是“:谁家玉笛暗飞声,坐弄飞音惹恨潮0
调寄同情应沾臆,同情最是海天遥。银灯共照人不共,余音坐涌心花
焦。……"五十多岁的老师,会打扬琴会弹筝,对我非常器重,常常在
我父亲面前称道我,所以我小时候差不多有了神童之誉。又能画画,又
能吟诗,又能写酬拜的信。我父亲有时写信,都找我代笔。我哥哥们的
才华都不如我,有许多人求我画画,有许多人见着我,对我父亲说“:虎
门无犬子”、“雏凤清于老凤声”,所以,我父亲最喜欢我,常常对我讲一
些超过我年龄所能理解的心里话。但是,自从我作了那首诗之后,我姑
姑们的老师,有一次对我姑姑们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最不应该发
哀凉之音……这话应该对他说明。"他的意思是说:在这样小小的年
纪,便作哀怨之思,长此以往,当非福寿之辈一…·,不过,他不便说出口
来。我小姑姑不明白,还偏偏问他:“他的诗作得好吗?”老师点头道:
“诗作得绝顶的好……"我小姑姑便回来傻呼呼地告诉我“:老先生说
你的诗好得透顶,你好好地多多地作吧 !"我听了便喜欢。从那以后,
我便作两种诗,一种是给先生看的,一种是给我自己看的。那时,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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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去翻我父亲的诗来看,我想看更多的诗,我知道人家七岁就能诗,我
现在已经太晚了,我想作得更多更好,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童。我到处去
找诗。有一天,我忽然在父亲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诗
来,也不知是谁作的,也不知是什么时代的本子,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诗,那诗是这样的:
暂到瑶台病客忙,梦中重改旧诗章。
月明露冷群仙散,唯有飞琼爱许郎。
宝髻蓬松翠袖斜,寻芳暂驻紫云车。
九华妃子尘心动,掇尽人间碧奈花。
眉娘新试道家装,不愿金环赐凤凰。
海上紫云齐拥护,月宫同待舞霓裳。
玉虚同宴遇仙姑,赐我灵飞六甲符。
火枣冰桃都不食,殷勤只欲觅羊珠。
、 我压根儿不懂这诗是什么意思,但我看了之后,就有几分不快之
感,连忙把诗合上,便走开了。走了几步,我又转回来,把诗详详细细地
又看了一遍,这才决定再也不来看了,便默默地走开了。
那一天,我觉得有点儿头痛,我母亲问我怎么的了,我说没什么。
晚饭我吃得很少,我母亲摸摸我的头很热,便拉着我的手,问我到那儿
去了,她想知道儿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撞赳"。我有些生气,便说:
“我作诗作累了。”我母亲听了,便骂我父亲“:什么神童玉女的,天天胡
扯 ! 听你父亲放任你们,那里有这样小小的孩子,天天就会吟诗作画
的? 人家放牛的孩子,这样大小,还只会打滚儿呢,那有这样大的孩子,
就要知道天下事呢? ……”于是,就让我五姑姥姥的女儿灵姨,领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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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玩,并对灵姨说“:你领兰柱到花园里去玩去,他一定是关在屋里闷
得慌了……,那有这个道理,明儿个我把你的诗本子、画册儿,叫人都拿
去烧了 !” 7
我完全忘了诗的事,我和我的灵姨玩得很好。我们到后花园的水
池子去弄水玩,因为水已经给落下的花瓣儿盖满了,我们用树枝儿把水
面上的花瓣儿拨开,向水里面照,我们俩约定,谁也不看谁,只是在水里
看着彼此的脸,我在水里向她笑笑,她也在水里向我笑笑;我向她皱鼻,
她也向我皱鼻;我向她作鬼脸,她也向我作鬼脸。总之,我们俩谁也不
看真正的谁,只看水里映出来的影子。我们作了许多花样,玩腻了,便
去采杏花。
我爬到最高的枝子上,想把一枝开得最爆的杏花剪下来。但灵姨
却一定要我剪下那枝苞儿最多的,她说那枝插进瓶里不容易谢,可以开
好几天呢。我说花枝多得很,谁还等它慢慢开? 今天插了开得最大的,
明天谢了,不会再剪一枝吗? 天天开得火爆爆的该多好? 但是,她说:
“不要糟踏那花JLPI呈,那花儿一年开一次,也不容易呀,怎能抢着空儿
来糟踏呀 !"
我骑在树干上,一声不响,还是去剪我自己选的那一枝。灵姨见我
仍然去剪那枝开得最火爆的,便和颜悦色对我说“:好孩子,你剪那枝
带菇朵的给我,我抱你下来。"我鼓着腮帮子说“:我才不稀罕你抱呢!”
我挺能爬树,多细的树,我也能爬到顶上去,直到树顶都摇晃了。但是,
我想了一下,便说“:你真的抱我呀?"灵姨说:“不骗你,我一直把你抱
到妈妈的炕头上,放在妈妈的怀里,叫妈妈拍着你睡觉。"我听了,便再
向上面爬,去剪那菇朵最多的枝蔓。我剪下来后,招手要灵姨到下面来
接我。当我要落地的时候,灵姨跑过来接我,我一只手勾在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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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她从树上把我抱了下来。
我还有点儿不高兴,便把杏花向她身上一推说:“你的花,给你
吧。"我的手正碰在她的胸部,我觉得有什么又软又滑的感觉。我有些
奇怪了,向她的胸部注视了一下,灵姨的脸微微的红了,小声对我说:
’
“好孩子,下来自己走吧 !"本来她答应的话,是把我抱到妈妈那里的,
现在她变卦了。我是可以纠缠她的,一定要她把我抱到妈妈那里去,到
了妈妈那儿,我可以告她,说出我的道理怎样怎样,好让妈妈评评理,她
为什么改变主意,不抱我回来了。但是,我没有这样作,我好像有了罪
似的,也严肃了一会儿,迷惘地从她怀里落下地来。不过,灵姨马上就
活泼起来了,和我商量着这些花儿插那个花瓶好看,瓶里要装池子里的
水,不能放井水,那些茸枝要剪下来……等等。她拉着我的手,一边谈
着一边向正房走。快到正房了,她问我头是不是还痛? 而我却早已忘
记了这回事,便问她“:是我方才头疼了吗?”她用尖尖的手指划着我脸
羞道“:不是你疼 ,难道说是我疼吗?”我把她拉着我的手使劲地摆了一
下说“:都是我妈妈说的,我没说头疼。"灵姨说“:二姑以为你画画儿画
多了。"我拉住她的手停在那儿问她“:灵姨,明儿个我给你画一个像,
好不好?"灵姨用手端起我的下额,深深地看了我一下,笑着说一声
“好 !"
我很高兴,一直跳到妈妈那儿去要花瓶,要大剪刀,要池子里的
水……和灵姨忙了大半天,把花儿供在妈妈房里。妈妈在那儿弄麝香
丸,不大答理我们。我们只顾弄花,也不大答理她。
我很疲倦,很早就睡了。夜里我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醒了时,一
五一十的对妈妈讲,但有一些又记不起来了,于是又睡着了。我似乎觉
着身子向下沉落,一会儿比一会儿沉落下去,我似乎觉得我陷落在软绵
092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绵的什么里边。我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用手指轻轻地
去触动一下,觉得有一些儿香,又有些儿腻。花,是花。桃花、杏花、梨
花……,是一片花的海。、
我家住在杏树园子胡同,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到处都是杏花,还
有李花、梨花、樱桃花。杏花最多,杏花有洋 巴旦杏,桃核大杏,白
杏……,梨花有香水梨、白梨、凤梨、马蹄黄、红绡梨……最多的是香水
梨。这些花儿都约定了在同一天开,开得像雪盆似的。杏花的干子像
蓝色的烟雾,蓝苍苍的,花朵儿便从这上面浮出来,越浮越多,像肥皂泡
沫似的突然淹没了蓝色的海,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一片白。桃花
也是白的了,樱桃花也是白的了,杏花也是白的了,李子花也是白的了,
白的烟雾喷上来,就像一团浪花,怦然碰在礁石上,就这样的擎立在天
空上,忘记了落下来6 白色的花朵毫不吝惜的绽开来,毫不吝惜的落下
来,一阵风丝儿吹过,一只小鸟儿弹腿,花瓣儿便花花地落下来,像洒粉
似的落下来。池塘的青色便不见了,都被花瓣儿盖满了;小道也被花瓣
儿盖满了,人们便践踏着花瓣儿走过。
在我的窗子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白色的什么压下来,一直
扣到我的脸上、眼上、手上、心上,团团地围绕着我的都是白。我几乎不
能动了,我似乎被一些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缠住了,我闻不到什么香气,
我只觉得有几分凉爽,又有几分烦躁,像埋在春天雪地里的小虫子似
的,我想翻出土去透一下气,又觉得这柔软的土,是这样温暖,舍不得出
去。
我迷惘地、没有思想地躺着。云彩向我飞来,天空向我飞来,云彩
从我的胸部腹部飞过,天空从我的胸部腹部飞过,流水在我的耳畔哗哗
响着,把我带到很远的远方,白色的冰的花朵向我开着,白色的柔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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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毛擦摩着我,很快地我向下沉落下去,我大声的城了起来,便醒转来
了。我把头拼命地向被子里面缩进去,我蜷缩在被子里,轻轻地发着娇
声喊妈妈。在清早起床,我不管是叫谁,第一声总是叫妈妈,而且不管
是谁来服侍我,都不如我的意,只有妈妈来服侍我,才是最好的。但是,
妈妈来服侍我的时候,是很少的,通常都是保姆来服侍我,这就是我一
天不快活的根源。倘若我在被缝里看见是保姆来了,我就发脾气找岔
儿,不是她这儿不对,就是她那儿不对,而且捡着什么就扔什么,一点儿
也不听话。倘若我在被缝里看见是妈妈过来了,我便撒着娇儿和妈妈
歪缠,在被子里打滚儿,很难得起来,冬天便说要烤衣服,夏天就闹着要
洗澡。妈妈很疼爱地亲我,抱我,我就在妈妈怀里揉来揉去,不肯马上
穿衣服起来,像有一团热雾似的妈妈的脸向着我,我把脸贴在妈妈胸
上,尽说些怪话,告诉我昨夜梦见什么了,今天要吃什么了……,妈妈很
快地就要我别胡闹。她把眼睛放得正经起来,告诉我昨天什么什么不
对了,今天应该怎样怎样才是对了。因为我父亲放任我们,所以妈妈便
严厉地管教我们。妈妈的眼睛一正经看着我,我就生气,而且不希望她
再来了,我就埋怨她。妈妈发现我不高兴,便再好好地周旋我。待我缓
过气儿来,就去料理家务了。我总是因为妈妈不好好和我玩而生气,妈
妈的忙和妈妈的道理,对我都没有用。但是妈妈总以为她是对的。父
亲该多好,什么都随着我们。父亲要是妈妈该多好,妈妈的眼色要是不
会变该多好 ! …… 。
我醒转来,就叫妈妈,一声连一声地叫,把头缩在被子里不出来,我
决定:一定要妈妈走来,我才答应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我迷迷糊糊地
滚在软松松的被子里,觉着有些热,又有些急。忽然,我觉得妈妈坐在
我的旁边了,我真开心极了,闭着眼睛伸出手来一把抱着妈妈,就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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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嘴唇,把头偎依在妈妈怀里说“:妈妈,我作了一个梦,我梦见和
灵姨……”忽然,有一只手推开我,悄声对我说“:谁是你的妈妈……"
我睁开眼一看,是灵姨。我就更歪缠地扑过去“:是我妈妈,你就
是……"我看见灵姨撇撇嘴,啐了一口道“:谁稀罕 !"然后脸上现出机
伶的笑,眼光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里。她看出来我不懂她的话,便顺着
我的视线,看过我这边来,用头顶门儿顶着我的头顶门儿,腾出手来给
_
我穿衣服。我便和她打呀、闹呀、揉呀、搓呀,腻够了,听见妈妈喊我们
了,埋怨我们穿衣服怎么穿得这么久? 灵姨用眼睛瞪了我一下,我们才
算穿好了衣服。 + :.
我很久不进爸爸的静室里去了,那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偷偷地走进
去。外边院子好像已经昏暗了,但南园子的花光还是亮的,反映过来,
仿佛这静室里也是亮的。 ‘
突然,我又看见了那幅令我着魔的画像。那画,用淡淡的杏色绢裱
的,画又细又长,下边用紫檀木作画轴,画的顶上还垂下一串珠珞的缨
子来。
我的脸发烧,心也 b b地跳,手也不听使唤了。我好像是第一次看
到这张画,这画很高,我便把香案上的香炉搬开,从紫檀凳子上爬上去,
站在香案上细细地看。
我第一次站得这样高,第一次站得和画像上的人的脸一般高。那
,
是j 张古装美女的画像,下面好像是烟雾,又好像是水……仿佛她是走
在水上,又好像是立在烟雾里,她脸上含着轻愁,又似乎在微笑..…·,我
着迷了,不知为什么,我靠近她,和她轻轻地亲嘴……
迷迷惘惘地我走出了那间宽大的静室,我回头看了一下,我觉得更
大了,觉得它和我有些儿陌生,但是,它又和我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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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说不出的迷惑,我痴痴地说不出,也想不出……。就是那天,我病了,
发着高烧,还常常发着呓语……。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非得妈妈来侍候我不可。我的大嫂为了减
轻妈妈的疲劳,要替妈妈来看护我,我便把东西掷过去,不许她进来,亲
戚邻居来看我,我都不让他们进来。只许妈妈和我在屋子里,别人送东
西,都送在外屋。我把豹皮铺在炕上,太师椅放在炕上,炕也是床,也是
地下,我要坐起来,就坐在太师椅上。我从窗子里向外看着白云似的花
儿……。妈妈侍候我吃药,灵姨有时也到窗外来看我。……
大夫不知道我到底闹的什么病,他告诉我母亲,说这是“苦春"。
我妈妈慌了,问大夫怎么治才能好? 大夫说“:立了夏就好了,您看鹅
毛飞不起来的时候,小少爷的病就好了。”
到了夏天,我病好之后,我的二哥就一定要我到天津去念书,我妈
妈虽然舍不得我走那么远,但她怕不依着我,我又生病,于是就答应下
来了。
三年之后,我又生病了。我哥哥叫我停学回家去休养。那时我已
经踢得一脚好足球,玩得一手好杠子了。我回到家里,正是大秋天,和
我大表哥——大祥哥天天到大地里去玩。我从未接近这大地,现在真
是心花怒放……,觉得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新奇的。十四岁的男孩
子愿意骑马就骑马,愿意打枪就打枪,坐在拉粮车上,放飞似的跑,躺在
黄金的禾秆上晒太阳,拿起青脆的大萝 卜,摔在地上裂开来吃,在地头
上摊开“铺子"烧毛豆吃,捉住小鸡放在火上烤……;站在小山岗上,从
地这头向地那头喊,打着小鞭子“咔、咔"的响,骑着没有鞍子的马在斜
坡上往下放。……
096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我的家,在我眼前都变了。从前我所能看见,所能想到的,现在却
很少看见、很少想到了,我现在看的、想的,都是我从前看不到、想不到
的。……这是一个新世界……
有一天,我一个人打着脆轻轻的鞭梢,在田里跑,看见那楞头青的
大蚂蚱在我面前小鸢鹰似的飞旋着,我一定要捉住它。我捉住蚂蚱后,
便把它的翅膀拉下来,外边那层硬翅不要,我要里边那层新绿色透明的
薄翅儿,拉下来后,便把秫秸里边的瓤儿,用指甲掏空了,把透明的翅膀
放在里面保留下来。
我在草棵里,又蹬出一只呱呱青的大蚂蚱来,它飞起来真像只漂亮
的绿燕子,可是又骄傲得像只小飞鹰。我跟踪着它,把方才收集到的那
些各色各样的珍贵奇异的翅子,那些费了我多少机智捕获到的、放在太
阳底下放光、放在月亮底下发亮的翅子,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就要这
一个,最好的这一个,没有这一个,那一切好的都是多余的,对我都是没
有丝毫价值的。 ,
我跟踪那骄傲的蚂蚱儿,它是多么快活,多么得意,它刚刚落下来
就又飞起,飞了一个抹斜的半圆,又飘飘地飞起来,往上折,往上折,又
猛地跌下来,再兜一个圈子翻上去……,我看得清清楚楚的,这透明的‘
闪耀着欢乐光芒的翅子,等一会儿就是我的了,我要轻轻地摘下它……
那蚂蚱飞得恁快,转眼已经飞过壕沟去了。秋天的田虽然割了,但
垅上还是不太好走的,因为每条垅都没有破坏,都比较高。我拔着红色
的靴子在一望无际的大野里追逐着。我把白绒短上衣拿在手上,预备
用来捕捉它。
那蚂蚱飞翔得更美,圈子兜得更圆,一会儿又飞到我身边了。我抖
起衣服,一下子扑过去,扑着了。我慢慢掀开铺在地上的衣服,怕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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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空子突然飞走了。但等我把衣服都掀起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什
么都不见了。我就势在白上衣上躺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太阳懒洋洋地
晒在我身上。各色各样的蚂蚱,在田野里飞舞。紫色的、土色的、黄色
的、苍绿色的、花蛇色的……,穿梭似的飞舞。但我一眼就看见了我追
捕的那一只。我立即跳起来,轻轻地绕过田垅,它向一个草垛上面飞
去,落在地窖旁一棵特别长的青草上,我一扑又没扑到。这回它落到一
个小草堆的尖顶上,我毫不犹疑地向尖顶一身纵去,我把全身都投到小
草堆上,草堆立刻陷落下去,我的头已经探过草堆这边来了,我看见一
个姑娘,这姑娘有点像画上的像,又有点儿像灵姨的模样,把她吓了一
跳。她本来是坐着在编织着什么,现在连忙想站起来,但一看出是我,
便又坐下了。她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睛看住我,但是眼睛马上变小了,
脸上露出一种顽皮的笑“:你没捉住蚂蚱,你捉住我了。” ‘
我一个鹞子翻身翻过去,偎在她旁边,急急地说“:灵姨,怎么会是
你呢?”她带着几分幽怨的样子说“:为什么不会是我呢?”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看我? 住在曼g JL? 为什么没有听到她一点消
息? 为什么不知道我回来了…一·?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去看我妈
呢?"提起我妈妈,她脸上显出自嘲的笑容来,然后还是用马莲仔仔细
细的编织手上的东西。我说“:灵姨,你为什么不答理我? 难道你不跟
我好了吗?"
灵姨正把一截马莲放在嘴里咬着呢,听了我的话,便捧过我的脸儿
来,把眼秀媚地眯缝着,用牙使劲地把马莲咬了一下,说:“你长大了,
你长得好高,我几乎不认识你了。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谁跟着你呢?"
我说“:就我自己来的,我特意找你来的,我就知道你一人在这儿。”但
我心里真难过,假如我真的知道她一个人在这儿,而我是特意来看她的
09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该多好。灵姨意味深长地一笑,妩媚地看了我一眼,等了一会儿才说:
“你不知道的还多呢,你太小了啊……"然后又对 自己嘲讽地笑了一
下。我有点惶惑,急急地在她脸上身上看着,想看出一些什么不同来。
灵姨比以前更漂亮了,脸上的红潮更涌了,她的上唇中部,尖得特别分
明,她的嘴唇在动的时候,像是活了似的。她的嘴唇在翳合的时候最好
看,像一粒滚动着的红樱桃;她的胸部比以前更突出了,仿佛有一种温
柔的风,吹进她的衣裳里,把衣裳胀满起来了。她把她作的一个小马莲
垛儿,放在我手心里,然后把我的手指按下去,叫我握住。
我有点发慌,觉得她一定是要走了,我急忙拉住她的手,问她“:你
在那儿住?"她指着地头上那座白房子给我看。我又犯了我的老毛病,
和她纠缠起来,我说“:不行,你一定得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灵姨叹了一口气,看着我眼里透出愉快的光辉,然后用两手抱了一
下膝头,把头放在两膝中间,将脸向上仰着,把膝头轻轻地摇了两下,眼
睛向上看着我,嘴儿仍旧紧紧地闭着。等了一会子,才幽幽地说:“我
早就知道你回来了。"
我听了就跳起来,叫着:“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灵姨,是我妈妈
欺负你了吗? 我去问妈妈去,你为什么不在我们家了呢? 一定是我妈
妈的主意 !”
、
灵姨摇摇头,然后说“: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吃了晚饭,你到那
白房子里来吧。”说完她并不站起来,反而把身子平铺在草地上,顺手
在地上折下一根草秆儿来,一段一段地用指甲儿折着,然后回眸对我问
道“:好孩子 ! 告诉我,灵姨好不好?”
我爬到她的跟前,还像我以前和她在一起时候那样说:“灵姨顶
好 ! 我就喜欢灵姨 !”我因过于痛苦,止不住热泪迸出,呜呜啕啕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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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起来。她把我的头偎在她怀里,自言自语地说“:灵姨不好了……!”
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她忽然抱着我的头,找我的脸,来和我贴脸,她
亲得很使劲,好像在咬我一样。等我抬起头来看时,我看见她两颗大的
泪珠含在眼里,然后用一个轻淡的笑把眼泪抹去。她的眼似乎在说:
“你太小了,你什么都不懂呀 !"
我真着急,我真想说“:我什么都懂呀,为了你,我死了都可以,什
么事我都可以作。"但是,因为我还太小,我只知道害怕和惶惑,而且贪
婪地看着她的一切,我完全陷在一个大的迷惘里。……我自己觉得为
什么这样不足轻重呢? 为什么许多事大人都不告诉我呢? 为什么他们
都背着我来进行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呢? ……
灵姨说“:你回去吧,可是不要告诉妈妈。”我完全受伤害了,小小
的心完全裂开了,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小孩子,我恨透了我妈妈,一定是
她欺负了灵姨……我小小的心完全开向着灵姨。我像她的保护人一
样,我一定给她报仇,不管欺负她的是谁,我都打死她……。我还站在
那儿不走。
灵姨看见我站在JlI JL不走,便转过脸儿回到我面前,深深地、静静
地和我的嘴,亲了又亲。
我觉得我的嘴唇上停留着一种新剥的莲子里那颗小绿心子似的苦
味,可是又带着几分凉丝丝的甜味,那软的、带着点儿甜的感觉,还停留
在我的嘴唇上,可是我眼里流下的泪水却把它冲咸了……,那沉沉的咸
味刺醒了我的神经,我才记起应该回家了。灵姨回过头来向我作手势,
招呼我,叫我赶快回家。
我痴痴地走……,她为什么不送我回家? 一定是妈妈和她打仗了,
我去指问妈妈去。但是后来我想,还是到那白房子之后再说,我带着抑
1 00 端木蕻良作品新编
郁的惆怅回家去了。
吃饭的时候,妈妈问我今天都作什么玩了? 碰到什么人了? 我都
支支吾吾的混过去。在我手心里,还热呼呼地握着那个编得小小的马
莲垛儿。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我也能闻出它扩散出的清香来。
妈妈说我一定玩累了,晚饭后在院子里玩玩就可以了,不要出去
了。我都答应下来。潦潦草草的吃完晚饭,我便向老门倌赚开了大门,
向北地里走去。我走得很快,好像后面有千军万马追上来,要把我拉回
去似的。
远远地,我便看见了那白房子,我觉得它是那样的远,离我那样的
远……,我看道上也没有人,也没有阻碍,我很高兴。但是,不大一会
儿,一个拉草的车,往岔道上转过来,走在我的前面,我想赶过他去,将
他落到后面,但是因为我太小,将他落到后面一会儿,他就又赶上来了。
他差不多和我并排走了起来。车上草装得很多,两边几乎都拖到地上
了。他遮在我前边,使我有时看不见那白房子,心里感到十分气闷。
快到那白房子面前了,我的心突突地跳起,而且记起了我自己的嘴
唇,一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儿异样,还是有着馥郁郁的热和甜丝丝的
凉。我用上牙咬着我的嘴唇,加快地走着。忽然,我看见我的父亲骑着
那匹新买的快马,从那白房子的院里冲了出来,他的眼睛凶狠狠地向着
草车瞟了一眼,他的脸上布满怒气。那马一扭脖,被我父亲重重地抽了
一鞭,便向北奔去了,远远地还听到那烈马咴咴的叫声……
我的全身都战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子要倒向地下去,我
竭力镇定,我站稳了,我看住那白房子。
拉草车的大爷说:“小少爷,你累了吧,上车顶上来吧,你爬不上
来,我抱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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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最后一句话,激怒了我! 我顶不愿意人家说我是小孩子,我气
得连理都没理,拔开脚,便向白房子跑去……
灵姨正当着门坐着,嘤嘤地摇纺锤子,看见我,便跳了起来,拉着我
的手往外跑。
那时那草车正好走到她的门前,赶车的大爷是个聋子,灵姨用手和
他比划了半天,便把我拉到车顶上去,我们两个坐在车顶上的草垛里,
一摇三晃地走着。
这时,暮色从四面儿上来,远远的村落都变成苍黑色了,灰色的光
像雾似的,一会儿比一会儿浓了,我心里重压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灵姨轻声说“:你爹爹用马鞭子打了我。”
“他为什么欺负你呢?"但我想到他是我父亲,更愤怒的话就在舌
头上结住了。
她淡淡地说“:因为他又喜欢了别人。"
我一头栽到她怀里,就大哭起来,我伤心极了。灵姨的头发,不知
什么时候散开了,暖酥酥地覆在我的脸上。车摇晃着,我哭得不能自
己,后来就昏沉沉地在她怀里睡着了……。我感到有一种红色的热雾
笼罩着我,在暗中,我好像看见灵姨红热的嘴唇在招呼我,我仿佛又听
见妈妈爱抚的声音轻轻地唤着我……。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五日穷一日之力写成,桂林。
(原载 1 942 年《文学创作》第 1 卷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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