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

《玉虫缘》径由出版社印行,未在杂志登载,或许是与“女子世界”无关的缘故。周作人说:“这是还没有侦探小说时代的侦探小说,但在翻译的时候,《华生包探案》却早已出板,所以我的这种译书,确是受着这个影响的。但以侦探小说论,这却不能说是很通俗,因为它的中心在于暗码的解释,而其趣味乃全在英文的组织上,因此虽然这篇小说虽是写得颇为巧妙,可是得不到很多的外国读者,实在是为内容所限,也是难怪的。”[1]周氏自己娴习英文,显然知道“趣味”所在。其实《侠女奴》之译介,更直接的原因也在于“觉得很有趣味”。此种重视趣味的翻译理念,在他几乎坚持一生。《阿利巴巴和四十强盗》与《黄金甲虫》原书,皆由大哥从日本寄来。然而不像鲁迅此前之《月界旅行》全用白话,或《地底旅行》文白夹杂,周作人所译纯系文言。对于这最早两种译作,周作人的自我评价并不高:“那时还够不上学林琴南,虽然《茶花女》与《黑奴吁天录》已经刊行,社会上顶流行的是《新民丛报》那一路笔调,所以多少受了影响,上边还加上一点冷血气,现在自己看了也觉得有点可笑。”[2]

这一时期,周作人思想波动颇大,在日记中多有反映,可能仍与迟迟不能如愿赴日留学有关。譬如“予之主义,非仅乐生,直并乐死”[3],“予则不喜不悲,无所感”[4],等等,正如其所总结的那样:“……这些可以笼统的说一句,都是浪漫的思想,有外国的人道主义,革命思想,也有传统的虚无主义,金圣叹梁任公的新旧文章的影响,杂乱的拼在一起。这于甲辰乙巳最为显著。”[5]而自此开始阅读佛经,却给后来留下深深印迹。一九〇五年一月十四日日记云:“下午归,经延龄巷,购经二卷。”以后他说:“这头一次所买的佛经,我记得一种是《楞严经》,一种是《诸佛要集经》与《投身饲饿虎经》等三经同卷。第二次再到金陵刻经处请求教示,据云顶好修净土宗,而以读《起信论》为入手,那时所买的大抵便是论及注疏,一大张的图或者即是对于西土向往。可是我看了《起信论》不大好懂,净土宗又不怎么喜欢,虽然他的意思我是觉得可以懂的。”[6]“我在二十岁前后读《大乘起信论》无有所得,但是见了《菩萨投身饲饿虎经》,这里边的美而伟大的精神与文章至今还时时记起,使我感到感激,我想大禹与墨子也可以说具有这种精神,只是在中国这情热还只以对人间为限耳。”[7]此番阅读影响至为深远,多年后他倡导“道义之事功化”,或即根植于此。南京狱中写组诗《往昔》,其第二首咏菩提萨埵,所说亦是这事:“往昔读佛书,吾爱觉有情。菩萨有六度,忍辱良足钦。布施立弘愿,愿重身命轻。投身饲饿虎,事奇情更真。平生再三读,感激几涕零。向往不能至,留作座右铭。安得传灯火,供此一卷经。”

也许是阅读佛经有所感悟,周氏的日记中流露出某种新的思想倾向。一九〇五年一月十七日云:“近来我之思想大变,昔主强权,今主悲悯,昔主欧化,今主国粹,其不同如是。”一月二十一日云:“西人之恒言云,人皆有死。人能时以此语自警,则恶事自不作,而一切竞争皆可省。”三月十二日云:“世人吾昔觉其可恶,今则见其可悲,茫茫大陆,荆蕙不齐,孰为猿鹤,孰为沙虫,要之皆可怜儿也。”时代风气使然,周作人曾经相信“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进而倡导“竞生存”、“与强敌争一旦之命”[8],起念译介《侠女奴》、《玉虫缘》,亦可归入此列;现在却不无疑惑了。他的新的想法,尤其体现在一九〇六年所作中篇小说《孤儿记》中。“那时苏子谷在上海报上译登《惨世界》,梁任公又在《新小说》上常讲起‘嚣俄’,我就成了嚣俄的崇拜者,苦心孤诣的搜求他的著作,好容易设法凑了十六块钱买到一部八册的美国版的嚣俄选集。这是不曾见过的一部大书,但是因为太多太长了,却也就不能多看,只有《死囚的末日》和Claude Gueux这两篇时常拿来翻阅。一九〇六年的夏天住在鱼雷堂的空屋里,忽然发心想做小说,定名曰《孤儿记》,叙述孤儿的生活;上半是创造的,全凭了自己的贫弱的想象支撑过去,但是到了孤儿做贼以后便支持不住了,于是把嚣俄的文章尽量的放进去,孤儿的下半生遂成为Claude了。”[9]周作人称此书为“半做半偷”。一九〇六年六月,《孤儿记》由小说林社出版,署名平云。“得洋二十元,是我第一次所得的稿费。”[10]  

《孤儿记》的思想意义远远大于文学意义。此书“为感于嚣俄《哀史》而作,藉设孤儿以甚言之”[11],自始至终,都不是中国背景。这是一个有关孤独无告的故事,字里行间洋溢着雨果精神,但并非简单复述前人意见。作者说:“呜呼,天演之义大矣哉,然而酷亦甚矣。宇宙之无真宰,此人生苦乐,所以不得其平。而今乃复一以强弱为衡,而以竞争为纽,世界胡复有宁日。斯人苟无强力之足恃,舍死亡而外更无可言。芸芸众生,孰为庇障,何莫非孤儿之俦耶?匹夫匹妇不能得多助于天,其殗忽以死,可无论矣。即试推之一国一群,其理亦莫不视此。弱小之国慑于强暴,祸患频仍,而又苦于呼籲之无门,则由渐而习,戚戚之尤,乃或转为浩浩。人方称以为异,而不知积弱之民,非神明与体质并进于顽,万无能倖存于一日。此孤儿之国民所以可悲也。”这样一部为弱者、为个人张目的书,出现在“天演”、“竞争”风行之际,视为不合时宜可,视为先知先觉亦无不可。又说:“嗟夫,大地莽苍,末日何届,其惟与悲哀长此终古欤?即使不然,当其渐演渐进,姑无论进何所止,抑或乌托邦之可期,而人类悲哀,亦奚能绝迹于大地。即其演进所经,其骚扰至久,亦已大可叹矣。昔嚣俄有言曰:‘自由与健全同物。’斯言也,未能践之于今昔,宁将践之于将来乎?未可知也。呜呼,此天演之义所以为千古之不磨,而终未能餍嚣氏之心,而塞灵均之问者也。”[12]作者站在雨果的人道主义立场来质疑进化论——讲得确切一点,质疑社会达尔文主义所指向的那个结果;或者反过来说,在“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背景下,重申雨果的人道主义立场,所关心的是其中无力竞争,不得不居于弱势的一方,对他们的不幸命运深表同情。进一步更说:“吾闻之,人生以苦乐为究竟,否此者皆属涂附之辞。故茫茫大地,是众生者有一日一人不得脱离苦趣,斯世界亦一日不能进于文明。固无论强权之说未能中于吾心,而亦万不能引多数幸福之言,于五十百步生分别见者也。”[13]这奠定了一位人道主义者的思想基础。以后他始终坚持关心个人、不放弃每一个人的立场;所提倡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14],亦萌芽于此。——其实此前译著中将英雄与理想一概归诸女性,也可理解为基于女性系社会中的弱者这一前提;也就是说,《好花枝》中所述,做了《侠女奴》、《女猎人》等的底子。后来他更一再借用《庄子·天道》之“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概括自己这一思想。

与此同时周作人仍然继续争取留学日本。一九〇五年冬,北京练兵处拟派学生出国学习海军,周作人所在头班,全体被送去应考。十二月十七日抵达,翌年一月十三日离开。这是他第一次来北京。看了几场京剧,其中的色情表演给他留下恶劣印象,加以接受不了某些唱法,乃至终生对京剧取抵制态度。考试及格,但因近视未能通过体检,久久滞留于水师学堂。其间将所作诗稿编为一册,题曰《秋草闲吟》。此卷已佚,序中有云:“嗟夫,百年更漏,万事鸡虫,对此茫茫,能无怅怅,……”可见心境之一斑。《孤儿记》就在此时写成,或许亦不无自况之意。直到五六月间,才获准派往日本学习建筑。夏秋之际,他与回国成亲的鲁迅一道东渡[15]。距离最初起念出国留学,已经过去整整三年半了。途中经停上海,他剪去了辫子。

[1] 《知堂回想录·我的新书二》。

[2] 《丁初我》(一九五一年三月三日《亦报》)。

[3] 一九〇五年二月三日日记。

[4] 一九〇五年二月四日日记。

[5] 《知堂回想录·五年间的回顾》。

[6] 《读戒律》(一九三六年九月《青年界》第十卷第二期,收《风雨谈》)。

[7] 《我的杂学》。

[8] 《说生死》。

[9] 《学校生活的一页》。嚣俄(Victor Hugo),通译雨果。Claude Gueux:《死囚末日记》,雨果一八四三年作短篇小说。

[10] 《知堂回想录·鱼雷堂》。

[11] 《〈孤儿记〉凡例》,收《孤儿记》。《哀史》即《悲惨世界》。

[12] 《〈孤儿记〉绪言》,收《孤儿记》。

[13] 《〈孤儿记〉缘起》,收《孤儿记》。

[14] 《人的文学》(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六号,收《艺术与生活》)。

[15] 关于周氏兄弟此次赴日时间,鲁迅向无说明。周作人计有三说:一,《墨痕小识》(约完成于一九二〇年一月)云:“夏,往东京。”二,《鲁迅在东京》(一九五一年五月九日至六月十二日《亦报》,收《鲁迅的故家》)说:“秋天再往东京。”《知堂回想录·吴一斋》也说:“于秋间出发。”三,《遗失的原稿》(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作,收《知堂乙酉文编》)说:“丙午九月我到东京。”《知堂年谱大要》也说:“九月往东京。”按《知堂年谱大要》自民国元年起注明“以下均是阳历”,实则此前亦不尽用阴历,尤其是在日留学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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