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连小小的角也没有(4)

秋桐既是可恨的也是可怜的。她的可恨之处是头脑太过简单,对眼前发生的事不作任何理性的分析,轻易地堕入王熙凤的陷阱,做起同类相残的事情。秋桐的身份应当说比尤二姐还要低贱,千不该万不该一旦受宠便利令智昏,非把另一个同类“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不可。秋桐在大骂尤二姐,充分享受发泄的快意的时候,大概早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故事忘在脑后了,这是秋桐的可悲之处,也是她的可怜之处。她忘了与她打交道的不是别人,正是王熙凤。

由于无知者秋桐的加入,尤二姐的处境更加艰危。此时的尤二姐恰如孤身陷入敌阵,举目四望只见战云滚滚,竟没有一兵一卒来援救她,她心中的孤立、惶悚、恐惧诸多感觉交织着,似乎连一线通往微茫的希望的路径也断绝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困守愁城,接受上天的裁决了。这时她的内心五味杂陈,想起那毫无光彩的过去的岁月。那时她身居一隅,或是小城小镇,或是穷乡僻壤,但在困顿的生活中也有一个欢乐的童年。然而这时偏偏出现了贾家这一门亲戚,她纯洁的单纯的思想被搅乱了。那双看惯了天上白云自由来去的眼睛,此时却隔着红尘观望遥不可及的贾府的崇阁华屋了;那双听惯了草野中秋虫鸣声的耳朵,此时却倾听那缥缈在云端的贾府的丝弦了。这一切扰乱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的纯洁之梦。

命运安排她随着母亲和妹妹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到了贾府,这是她们不该去的地方。当她们睁着惊喜的眼睛观察着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惊喜的心跳刚刚平静,就引来了一双双被情欲和淫邪烧得通红的眼睛,有的贼眼竟是她们的晚辈,因为贾蓉也参与到调戏她们的行列了。她们自以为终身有靠,岂不知竟是遇人不淑。她们自以为来到了文明之邦,岂不知她们已进入了虎狼之穴。这是幼稚的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一步错,步步错。妹妹在迷途中报复了仇人之后勇敢地自刎了,她死得惨烈,但何其爽快。那死便是对她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否定,所以才与它决绝。而尤二姐呢,却因袭着传统道德的重担,脚步趔趄地前行,留下了一步一个耻辱的脚印。但她在悲悼过去的时候,却无力改弦易辙,从污淖中拔出腿去,而是因循旧辙,明知是自蹈死地,也自愿地、情不自禁地走下去。在死亡即将来临之际,在她盘点平生的时候,她不会明白自己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一个“命”字遮住了她的双眼,使一切应该明晰的道理都被遮蔽了。直到她决定呑金自裁的时候,她可能依然认为王熙凤是个好人,没有看到在美丽的画皮里面裹着的那一颗黑心,她对她心存感激,而迁怒于秋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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