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的花塚(2)

鸳鸯不是买来的的奴才,她的爸爸金彩就是贾府老仆人,在南方看房子,哥哥金文翔和嫂嫂也都在贾府做佣人,算是“家生子”的奴仆,地位很低卑。

鸳鸯经过贾母调教,平日不言不语,安静守分,但只要贾母提及一件事,或想起一件东西,鸳鸯可以即刻回答,东西放在哪里,事情如何处理,她都一清二楚。

甚至连贾母玩牌,都要鸳鸯在一旁帮忙,洗牌、收钱都是她负责。贾母要和牌了,缺一张“二饼”,她就打暗号,让其他三家故意放炮给贾母,让老人家开心。

像鸳鸯这样忠心耿耿、不跋扈、不张扬、又聪明伶俐的助理秘书,相信今天政府公部门或企业主管,也都觉得是难得一见的好帮手吧。

然而,这些貌美、聪慧、能干、青春的少女,到了十五、六岁,除了侍奉主子,她们自己都将面封着什么样的未来,有什么样的结局下场呢?

作者写到鸳鸯,一个服侍贾母,从不为自己前途打算计较的少女,有一天被好色的老爷贾赦看上了。

贾赦是贾母的儿子,儿子看上老妈的年轻女佣,要老婆邢夫人出面讨来做小老婆,闹了一场风波。贾母当然不高兴,指责儿子说,官不好好做,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年纪又大了,娶回来搁在房里,平白耽误少女青春。

贾母的话听了令人心痛,不知当时有多少清白少女,就这样被好色霸道的老爷糟蹋了。

鸳鸯对这件事反应强烈,当着贾母和众人面前哭诉,拿出剪刀就要断发,发誓侍奉贾母归了西,自己一辈子不嫁人,或死,或做尼姑去。

鸳鸯这样做,当然也是给老爷难看。贾赦有权有势,碍于母亲情面,一时要不到手,但仍然放话说,她终究逃不出我的掌心。

是的,一个世代地位卑微的奴婢,能逃得出霸道残酷主人的掌心吗?

晴雯、鸳鸯、平儿,还有跳井自杀的金钏,被人口贩子拐卖的香菱,厨娘的病弱女儿柳五儿, 一个一个故事读下去,恍然觉得《红楼梦》的“葬花”,讲的并不只是林黛玉的“儇今葬花”,讲的不只是贵族小姐,竟然是所有少女共同的预知死亡记事,是一座大观园里曾经拥有美丽青春的少女生命的飘零消亡。

作者为她们立了埴塚,为她们细细撰写椎心刺骨的碑记。

在《不了情暂撮土为香》这一回,贾宝玉不参加王熙凤的寿宴,带着焙茗溜出家门,快马出城,他说要找一个冷清的地方。到了荒郊野外,他要香,要香炉。读者于是想:宝玉是要祭奠什么人吧?

然而宝玉不说,作者也不说。整整一回,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为何满眼泪水,为何看着水仙庵的洛神像落泪?最后香炉放在寺院井塞上,细心的读者或许才意识到,不久前有一个刚投“井”自杀的丫头,但作者始终没说出这丫头名字。

这一天是这投井自杀丫头的生日。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微小如尘土的众生的死亡和祭日,然而“红楼梦”的作者记得,他让贾宝玉有意避开热闹繁华的王熙凤寿宴,他要诚心在孤独的“花塚”前燃一炷香,为所有受苦死去的女子静默祝祷。

《红楼梦》的现代性,或许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慢慢被青年发现吧。现代或许没有那么难懂,对人性的关怀,对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关照,在她们受苦孤独时多给一点温暖安慰。如同宝玉,烧一炷香,香烟袅袅,就是无量、无边、无尽的微尘众生,一时都有了缘分吧。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于清迈屏河岸曼陀罗民宿

五月五日立夏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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