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天我们两个一起上街去办事,回来经过一家西药房,他说要进去买老鼠药,我以为他家在灭鼠,也不觉奇怪,我还看他买了二十块一大包带回家去。第二天中午,他跑来约我下午第一节下课去找他,人好好的,也没怎样。我上完第一节课,本想不去的,后来还是绕去教室找他。他不在,我知道他喜欢在美术教室设计东西,就又跑去,一进去就看他趴在桌上,两手冰冰的,拍拍他的脸也没反应,我知道不对了,立刻抱起他,又拖又抱地弄到走廊上,再找人叫车子送去医院。我立刻又折回收拾场地,才发现有三封遗书,半包吃剩的老鼠药。我很快瞄了一下遗书,有一封是给我的,一封给他女朋友,一封给他家里,后来都交给教官……”阿仁突然刹住嘴,认真地下了句评语:“写给他女朋友的遗书写得好感人,可惜我没有仔细看,也不大想看,都是消极字眼。”
一个自杀者的遗书会是怎么个句法呢?我竟有几分好奇起来,也因那个男生活过来了,他的遗书便也转为最不可思议的文字,像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然而因着年轻,一切不祥跟着也化为滑稽。像阿仁在医院时,医生问他可知道同学吃下多少量的毒药,阿仁不清楚,医生只好大量地催吐,一桶一桶的紫色药水强要“年轻的罗密欧”喝下,“年轻的罗密欧”待医生不在,悄悄叫阿仁到身边来,有气无力地透露秘密!“你告诉医生,我吃了三分之一的量。”阿仁一听,赶紧跑去找医生:“报告医生,我知道了,是吃了三分之一。”护士们和医生听了都发笑,小病人终于说话了,也转告阿仁:“你告诉他,我们决定减少一半的催吐水。”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剧本比电影好,几乎是不能演绎下去的,本来故事就是筑在浪漫的异想里,若有人真来仿效就成了对自己的欺诳了。我发觉自杀是不美的,自杀不成,如大死一番则也是美的,而李白的追月溺水是另一种“美丽”的死亡,像日本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去到一处瀑布风景地游玩,突然发觉自己是如此的青春,面对眼前的天地不知怎么好,于是跳下水去问个究竟,如《牡丹亭》里的一句“泼残生,除问天”。那“年轻的死”如盛开的樱花,边开边落,花瓣跌满一地,是成全,是嫁给土壤去了,却非败残。
阿仁讲这个事儿给我听,我是越加觉得年轻的分量如芦苇的锋芒四方,要收不住了,正似一滩湍急的水,从无名之地来,向着无名之地去,是毫不讲理,处处是险峻的,于是想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庄严。当我和阿仁说“你做了件好事”时,他笑开脸去,也不知听出我的语重心长否。阿仁还说:“那天晚上,我也很怕,好久都睡不着,哇塞,他差一点就死定了,看他给我的遗书,我真是吓死了。”看阿仁专心一意地吃冰淇淋,脸上尽是稚气的兴奋,这时刻他才不介意这生死攸关的事儿呢,说归说,到底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孙悟空上西天去,一路扫荡妖魔,每回都打得血气冲天,什么脑浆迸裂,什么捣成肉泥,场面尴尬不堪,可是却没有死意,没有恐怖,反而滑稽极了。这天下午,阿仁告诉我的,是桩诧异,不是故事,不是事实。啊呀,这早到的五月天,多撩人迷醉不可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