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在户庭 (2)

小时候问妈妈:“我是怎么来的?”妈妈说:“土生的。”我当然不相信,我既不是花也不是树,怎么会从土里生出来?又追问下去,妈妈不耐烦了,猛地抓我过去,指着我颈子间的汗垢,说:“这不是土,是什么?是蚯蚓啊?”又抬起我的胳臂,顺势一抹,“看你,两天没洗澡就成这个土样子,羞不羞呀!”

妈妈也说人死了就是“寄阿土养的”,“阿土”就是那位万物之母,她收养一切未生和已死的生灵,那才真是伟大呢。也因这缘故,我从来不以为泥土是脏的,在地上睡觉也是干净的,还有一些糕粿类的东西得借地气才能发酵,水泥地面的少土气反不能作用呢。我想有人会握着故乡的泥土和他一起流浪是有道理的,泥土是每个人的根,是他在大自然里的根,难怪会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每个人在归土之前,态度绝对是谦卑的,一如他无可选择地来,轰轰烈烈一场生命,然后无可奈何地去。

我当然不是从土里生出来的,但是我相信人的情意是从土里养出来的,于是土质越丰沃的地方,人们也越知天的旨意。《易?系辞》有一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我的诠释是,感激的心思是可以通天通神的,而感动的由来又多从天从泥土的不言而行,眼看它花盛开,眼看它叶败残,草木本无知,人却感而有知,为此,人也可与天地同立为三才,丝毫不逊色的。

从嚣闹的市镇回到乡下,我可是要安步当车,揣着一颗怯怯的尘心去踏那柔柔的沙土。路两边的秧田,时而绿油油笔直方正的一片,时而金灿灿摇曳荡漾成浪,八方来的风也只是微微和和的,似乎不觉有人到来,那老母亲倒像怕人来抢她的功劳似的,静悄悄地看管着这一片富庶,这一群年轻的秧苗,我反成了域外人,平白地想要争看这一切,她当然要在意了。

上个月妹妹载我去溪边看水,摩托车“噗噗噗”吵得很,我隐约知道谁要生气了,赶紧叫她放小声量,免得坏了这一地的祥和。溪水不急,走下桥去采姜花,阳光晒不暖溪石,稍探水,凉若陈年深井,摸着摸着,竟也似摸着了千古的水心,我却只是一无事事地在水边玩着,彼此又攀了哪门的亲呢?我就只是这样坐着看它,毫无道理的蛮性儿。

中国传统派画家画山水时,往往用的不写实的描画法,和西洋的据实上色的诚实作风可是风马牛不相及呢,中国山水只在墨色的浓淡间分笔力,言气韵,有时比例还出入到幼稚的地步,但这山水也正是写着人与景之间的默契,如古诗“万里归来后,八方在户庭”的一个“觉”字。中国人的含蓄是不从正面去碰触的,面对大山大水的心境,一似面对神前的虔敬谦逊。于是览遍天下景色,也只见于文章、画境和其人的神采风光。又一个“玩”字是不落实的,倒是欣赏的静态占多,小孩的玩是现身说法的,会玩的则是以静御动,如朱熹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得亦得那万物的中心,玩亦玩那景物的兴头。像苏轼玩得入神了,就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李白玩入迷了也要登上蓬莱山去仙游,偏偏蓬莱山叫李白登不成,它就下来住到李白的诗里,也似成了人间可到的一个名胜去处。而我小时候玩过的阳光岁月也累成了一个小蓬莱,一处永远鲜活的所在,像一口满满的泉水,随时冒出汩汩的玩兴,玩在山边、玩在水上、玩在街头……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