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的刺猥

十月初三日,岱云以诤言劝余

一早,心嚣然不静。辰正出门拜何子敬,语不诚。至岱云处,会课一文一诗,誊真,灯初方完。仅能完卷,而心颇自得,何器小若是!与同人言多尖颖,故态全未改也。归,接家信。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予言皆已所未能而责人者。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著怠慢之气,真切中膏盲盲也。又言予以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龊,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处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须步步留心。此三言者皆药石也。(天头,直哉,岱云克敦友谊)默坐,思此心须常有满腔生意;杂念憧憧,将何以极力扫却?勉之!复周明府乐清信。利心已萌,记本日事。有才华的人,就如同一只刺猥,放进谁的被窝里,都会扎到人的。

在这篇日记中,曾国藩最好的朋友陈源衮,就明显地被扎到了。他指控曾国藩有怠慢之气。这个指控倒是合乎情理,可是曾国藩也有自己的难处,他的思想深度有点超前,把陈源衮等人甩得有点远。大家聚在一起时,听他们谈话,就好比大学生听小学生说事,思想高下的悬殊,让曾国藩想不怠慢也难。

很显然,陈源衮的指控,也正是倭仁对曾国藩的感觉。所以倭仁急忙在日记上批阅道:直哉,岱云克敦友谊。

这个指示有点太残忍,倭仁分明是在说,我更欣赏的是陈源衮,曾国藩啊,你好要继续努力哦,总得改掉你的怠慢习性才好。

没得法子,那就继续改吧:十月初四日,与吴竹如长谈,彼此考验身心

早起,读《咸卦》,较前日略入,心仍不静。饭后往何家拜寿,拜客五家。归,吴竹如来,长谈,彼此考验身心,真畏友也。艮峰先生来,对二君,心颇收摄,竹如言敬字最好,予谓须添一和字,则所谓敬者方不是勉强把持,即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之意。(天头,敬自和乐,勉强固不是敬,能常勉强亦好。艮峰。)躬行无一,而言之不怍,岂不愧煞!黎月乔前辈来,示以近作诗。赞叹有不由中语,谈诗妄作深语,已所不逮者万万。丁诵生来,应酬言太多。酉正走何子贞处,唱清音,若自收摄,犹甚驰放,幸少说话。酒后,与子贞谈字,亦言之不怍。一日之间,三犯此病,改过之意安在?归,作字一百,心愈拘迫,愈浮杂。记本日事,又酒时忽动名心,为人戒之。这篇日记很有意思,堪称典型的检讨书了。这是因为倭仁此日登门,专程来拜访曾国藩。曾国藩明显有些兴奋,所以急忙写了这篇日记,把自己骂到惨得不能再惨,提交倭仁老师,看老倭是什么态度。

老倭在中间的部位批示:敬自和乐,勉强固不是敬,能常勉强亦好。艮峰。

倭仁的这个批复,是有典故的。说是战国年间,两个人谈论义士鲁仲连,一个人说鲁仲连一生待人真诚,是个难得的正直人。第二个人反对,说鲁仲连是强迫自己这样做,所以他不算正直人。第一个人又说:如果一个人终其一生强迫自己正直,那么他就已经是最真正的了。

倭仁这个批示,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当然希望曾国藩能有出息,任何一个学生有出息,老师脸上都有光彩。这不,就因为对曾国藩的崇敬,搞得这个倭仁老是趴在这里频频露脸,说起来这也算是倭仁的人生大成功。

但是倭仁老师对曾国藩的认知与了解,显然不是那么精确,所以此后的曾国藩,还得苦着脸,继续写他的检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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