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用布鲁姆和加缪的失误来反衬阿隆的高明,想必不是托尼·朱特教授的本意。他指出的三人最大的共同点之一,乃是“勇气与正直”,他们都在公共生活的腹地确立了自己的位置,表现出这些美德并因此而长期遭人嫉恨。其貌不扬、嗓音尖细的莱昂·布鲁姆在道德人格上是无可挑剔的,他首先是一位爱国者,相信在法国,“反犹太主义、民族主义、不公正、迫害和偏见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支流现象”,从而誓死捍卫共和,支持抵抗运动,是右翼民族主义者和贝当主义者的死敌;加缪,地中海的儿子,他一生最突出的性格特征就是无所不在的道德主义,根深蒂固的反暴力思想尽管有时令他陷入不切实际的空想,但更多的情况下都促成了对强势非正义的当头棒喝。在法国蒙受耻辱、经历坎坷的年代,他们都在投入公共生活之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利益置于公共责任之下,真诚地试图以独立的良知发言,去影响现实政治,为此不惜痛苦、沉默乃至身陷囹圄。阿隆只是选择了一条最安全的介入之路,一条酷似当年托克维尔的“智者”路径,在智者可钦可羡的睿思之下,同样有一种俗世圣徒的耿直自律、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在熠熠闪光。
所有这些美德都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年代所稀缺的。夏尔·莫拉斯和萨特构成了一对鲜明的反证,两人从各自的极端出发,放任信仰或党派辞令压服良心的声音,从而在两极化的政治中获得了最好的命运——当上本阵营的代言人。纪德在《访苏归来》之后就沉默了,面对右翼的张狂他无可奈何;马丹·杜·伽尔,1937年在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现出了书生的原形,面对危如累卵的时局,只向公共领域贡献了几句空洞的和平口号;朱利安·班达,这位曾在《知识分子的背叛》中提出公共参与应该摈弃党派偏见,而以“真诚的独立思想”发言的著名文人,20年后竟自食其言,欣然加入“同路人”的行列。即使布鲁姆有众多失职之处,但正如朱特教授所言,他“强就强在能够把它们看作错误,并虚心接受之”,而不惜冒巨大的名誉风险。“在他那一代政治家和当国者中,怀有这样一种责任感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更多的人都接受了党性思维方式,站在一方,无条件地为反对另一方而效力。这种二元对立及其产生的无休止纷争让法兰西深受其害,一个多世纪以来她走不出低效率政治文化的怪圈,一代代政治阶级在相互攻讦、相互诋毁、相互诽谤、相互推翻中内耗掉无数精力和智慧,知识分子或逃避现实,或夸夸其谈,公众无休无止地谈论国是,享受毫无结果的“自由”。假如所有言论、所有行为真的像党派辞令所指陈的那样,均系受人“指使”,都有不可告人的利益动机的话,假如知识分子便因此认为政治纯然是一场利益游戏,从而放弃独立的使命的话,那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价值可言,还有什么坚实的东西值得捍卫?公共知识分子在世上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