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六十年后,一个更重的赌注(2)

他虽也是文学批评出身,但纪德说他“对大众没有半点儿诗意的认识”,思路清晰,擅长分析和推理远甚于诗性直觉,演讲时的雄辩甚至能让最凶狠的敌人倾倒。布鲁姆后来弃文从法,担任过行政法院法官;从德雷福斯事件直到“一战”期间,追随让·饶勒斯积累政治经验。到1920年图尔大会上,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列宁主义者的分裂,保存了社会党的实力,到第三共和国令人窒息的晚期,更是一举登上人民阵线政府总理的宝座。

不过,布鲁姆尽管拥有法学方面的理论和实践经验,但他的政治行为仍是在信仰或党派政治的框架下进行的。朱特教授暗示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法国社会党所背负的大革命传统束缚了布鲁姆的手脚,它让布鲁姆必须承受左翼的诸种教义——阶级斗争观、革命理想、和平主义信念等等——的压力,同时,这些教义又招致其他党派(不论是敌是友)的警惕,生怕社会主义者利用各种时机,打着国家利益的旗帜偷偷改变法兰西的颜色。人民阵线政府在“二战”前夕最惨淡的时期上台,布鲁姆处处受制:在国际上不得不放弃对西班牙共和力量的救援,而在国内,由于专业力量的匮缺,人民阵线主导的经济改革几乎成了一场灾难。攘外安内双双不力,就主观上而言,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乃是布鲁姆的“诚实专注”的愿望与政治家必备的“现实主义”态度之间存在着悲剧性的冲突,政治信仰的规定经常妨碍他做出直面现实的思考。

与莱昂·布鲁姆直接投身于政治不同,同为文人的阿尔贝·加缪只是从外围与政治发生了关系。他凭纯文学打开个人事业的局面,随即通过投身抵抗运动和战后的左派新闻事业介入现实政治。他并没有掌握过可以主宰民族命运、决定国计民生的权力,他的影响表现在舆论之中——这也许是知识分子履行自己的责任更理想的途径——通常不需要考虑可操作性,不需要过多的现实权衡,因此,加缪的言论比布鲁姆表现出更纯粹的道德色彩,后人誉其为“一代人的民族良心”,主要也是基于此而言。

然而,加缪毕竟也是左翼出身,这是他无法改变的思想底色。当他把资产阶级西方和社会主义苏联共同纳入批判对象的时候,就开始咀嚼身不由己的苦涩:各个政党手举放大镜观察他的每一句言论。为了一碗水端平,在四五十年代,加缪每欲揭批苏联政权的种种阴暗面,都辅以同等的对西方国家的指责,指责他们支持独裁,扶植佛朗哥的法西斯政权。他已无法做到就事论事,1947年苏共在保加利亚实施政治大审判之后,加缪甚至这样为像他一样保持缄默的知识分子开脱责任:“我们没有吊死佩特科夫。那些以一纸公约将世界分成两半的人应该为此负责。”冷战局面的造成固然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但是加缪最受人称道的反暴力思想,却在这一刻退缩了。朱特教授正确地指出,加缪心有旁骛地找得一下平衡,其实质在于“正是通过举出这些类比,买来了批评共产主义、谈论苏联集中营并提及其迫害艺术家和东欧民主人士的权利”。他为他的欲盖弥彰付出的代价,就是被人抓住了“不诚”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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