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遗作《据几曾看》原稿中,夹着一帧相片,是一个端坐的中年女子。相片的一角上,有自来水笔写的“敏先”二字。这是祖母的字。祖母形容肃穆,目光沉郁,无一点闺秀气。华服之下,却有丈夫的气概。她怀里揽着年幼懵懂的孩子,那是我的父亲。拍照的时候,未预见家中变故。只是数年之后,祖父在中央大学教授任上染恙,是积劳成疾,终于不治而撒手人寰。从此祖母一人担起教养子女的重任。时事艰难,却未有过放弃,直至父亲兄弟三人大学毕业。次年,祖母身染沉疴,一病不起。临去世时,只是说:不要走,我走了,家不成家了。因为祖母的信念,在以后的很多年,父亲兄弟虽分居各地,却始终团结如一人。这也令祖父的老友们感怀。
多年来,《据几曾看》摆在案头。写作前后,我时不时会翻一翻。不为别的,只是视之为习惯,作沉淀心智之道。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祖父在四川江津,完成了这部作品。其中经手著录藏品,一九四九年后,多转移台北故宫博物院。旧年赴台,见之甚觉亲切。祖父工楷自书,辅以绘事,阐发画理。见之文字,如见其人。民国是个好时代,好在作文与做人的尺度。及至当世,仍可以之为鉴,躬身自省,反求诸己。世故人情,皆有温度。内有渊源,举重若轻。
整理信札,得见祖父老友王世襄先生十年前为祖父著作,与台北故宫博物院临生副院长商讨插图并合作出版一函。王爷爷性情之真之挚,向为友人与晚辈感怀。六十年前,他与祖父一见如故。谈文论艺,若伯牙子期。祖父见背十数载,又承年迈老友为其遗作付梓奔波。旧年拙作《七声》于台湾出版。王爷爷欣闻之下,不顾耄耋高龄,特又为之撰写书名与扉页题字。如今忆来,仍觉暖意,因祖父书中品评艺作,现多藏于海峡对岸,王爷爷为玉成此事,极尽心力。唯录信中数语,以作感念:“兹为老友葛康俞先生遗著《据几曾看》出版事,向您求教。康俞先生为清华大学名教授、哲学家兼美术史家邓以蛰先生之甥。一九四三年冬在重庆图书馆参观故宫书画展览,初与订交。此后谈艺,时有书信往来,直至一九四八年襄赴美。先生工书画,行楷醇厚有古风,山水萧散澹远,可与宾虹先生抗衡,文华尤典雅隽永,耐人寻味。惜英年早逝,使人感伤。遗著《据几曾看》一种,著录历代书画名迹一百九十六件,计一百九十四页。卷末有宗白华、启元白两先生跋,皆推崇备至。此稿已向北京三联书店推荐,建议影印出版,蒙表示乐于接受。当前主要问题在插图……由于所收多为尊院藏品,且手稿为繁体字,襄今年两地故宫联合出版已有先例,当属可行。如蒙予以考虑,至感欣幸。总之亟望老友遗著学术佳制得以传世,纯出个人愿望。为此而上书奉扰,有渎清听。诸祈鉴原,至感。”信札往来、序跋,皆是友谊见证,经得起时间研磨。故人已去大半,还有些重叠的掌印,惺惺相惜。宗白华的辞采,启功的温婉,手边的字里行间都还在。无奈人都走远,时代亦随之凋零。
祖父的时代,人大都纯粹,对人对己皆有责任感。这是时世大幸。投射至家庭的观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深沉的君子之道。所谓家国,心脉相连。祖父为孩子取名,我大伯小名“双七”,因生于抗战初期,“七七事变”国殇之日。而父亲则昵称“拾子”,他诞在一九四五年,取《满江红》的词意,有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意思。取名是家庭内细微事,却得见时世胸襟。
写这本书,多半是有所牵挂,但亦不全是。或许眼前的时代是更好的,所以要多走走,多看看,多想想。已经过的一些,便写下来。从旧的东西里,看出新的来;从新的东西里,看出旧的来,都是自以为有趣的事情。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