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到处存在,连醉酒中也存在着美。这个存在让曹雪芹发现了,他只是小幅素描,而不是翰墨淋漓地挥洒;他摒弃了艺术的喧嚷,选择了一种纯是淡然的笔墨,悄无声息地在那里为他的人物“写心”,所以才字字珠玑,使苍然小幅也生出艺术的灵光。“随手拈来,无不入妙”,这就是大师的真本领。简约朴素,的确是艺术的不二法门。
我们再把话头拉回来。在这次行令饮酒中,为什么那么多人不醉,而只有湘云醉了?别人谁能把这行令当真呢?输了该饮酒的大有人在,岂止湘云而已。别人不醉,唯独湘云醉了,而且一醉如此,这不足以说明别人谁都不会把游戏当真,耍滑藏奸的事是难免的;但湘云却不这样认为,也不屑于这样做,自己输了就应该把酒喝下去;别人是把游戏看做真正的游戏,而湘云却把游戏看做真正的生活,也应当对它抱着不苟且的态度、诚实的态度。假如别人喝醉了,也会有湘云这样诗意地逃避吗?谁也不会,包括性情中人林黛玉在内,他们都会回到自己的床上,舒舒服服地在朦胧中慢慢醒酒。只有湘云才会找这么一处具有浪漫色彩的地方,让诗情萦绕在她的周围,诗意地入梦,诗意地梦游,诗意地醒来,淋漓尽致地彰显她的魏晋情怀。这当然不是作秀,为了吸引大家的眼球,而完全是由她纯真的心在引导着,使她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人生的更高境界。
湘云的言行没有一点假情假意,都是一片天真,所以她应该是大观园中最“真”的人。黛玉之真,往往以峻急出之;晴雯之真,往往以暴烈出之,只有湘云的真,真像一朵湘水上的云朵,舒卷自如,开阖有致,以其温馨抚慰山川、抚慰万物,也给人心带来平和。所以我们才爱湘云甚于黛玉,也甚于晴雯。她是大观园中最令人心仪的人。
李少和说:
在史湘云这位名门闺秀身上,不但有须眉的豪爽,而且兼有名士的旷达和诗人的真率。她的豪放不同于张飞、李逵式的带有粗鲁、莽撞的气质,而是嵇康、李白式的才华横溢,具有高度文学修养的情致。如果说张飞、李逵是单纯的粗犷的阳刚之美的话,那么湘云则是阳刚美与阴柔美、才情美与人品美之完美融合。(《也论史湘云》,《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3辑)
也就是说,湘云的性格具有另一种妩媚。她的性格既不是一味的粗豪,也不是一味的柔和,而是二者的有机组合,像两条在同一个地方入海的江流,一个失去了原本的混浊,一个失去了原本的湛蓝,而成为一种综合颜色,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幽蓝,从而显得更浑朴、更亮丽。湘云性格的底色就是如此,由于阳刚和阴柔的恰到好处的融合,就使她的性格有了另类的光辉,温柔而又不失豪爽,爽利而又不失妩媚。使她像一条游鱼一样,往往能左右逢源,在复杂的人间游来游去,不仅在别人看来赏心悦目,自己也觉得惬意适情,尽情地享受着人生的快乐。这实在是一种智者情怀。
这就是永远给我们带来快乐的湘云。她不但自己终日地像个稚气的孩子一样快乐着,又把她的快乐传给他人。她像贾府暗夜天空的一颗星,永远闪着动人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