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团》一书中辑有洋人对义和团“降神”仪式的记载:匪中分乾、坎二门……降神者,为神附其体,乃自会武艺,不畏枪炮也。其降神之法,乾门中者每一人,入坛即附俯坛前,由所谓大师兄者为之焚符诵咒,名为请神,复令其人坚合上下牙齿,从口呼吸,俄而口吐白沫,即扬言曰神降矣。乃使其人起执刀棒,随意舞弄,此人即谓之得法。坎门请神,与此略同,惟使其人跳跃,待其气喘,以为神降之志为稍异耳。得法之人,以后无论何时何地,若欲请神,但如前法演习待流沫喘气,即自谓神降矣。
如此简易的操作程序,不需要金钱、时间和智慧、意志,不需要认识汉字、粗通经典和专门技术,只要杂耍似的随意糊弄一下,理想顷刻就实现了。在这一瞬间,神和人的界限如此模糊,距离如此邻近,关系如此亲密,简直是人人可为,处处可为,招之即来,来之即“附”,唯一的先决条件也许就是曾经看过几场乡村里的戏剧,在锣鼓声中欣赏过武官军士、神怪天兵和虾兵蟹将的“战斗”——神与人相处得如同孩子在游戏。
义和团的农民之所以幻想自己能够“降神附体”,最大的目的是使自己具备某种神仙才具备的法术。这些法术包括刀枪不入、闭住枪炮等等。神是不会死的,并且有打败一切的力量,如果自己成为“神”,那么战斗的时候就可以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无往而不胜了。或者,即使暂时死了还可以立即再生。孙悟空之所以成为义和团主要的崇拜对象,就是因为它是一个刀砍不死,火烧不死,铜头铁臂的“不死”猴子。帝国的农民对这只猴子在脑袋被砍下来之后能够立即重新长出另一个来的法术羡慕不已。生下来就意识到自己的贫穷脆弱和无力反抗的农民获得这种感觉至关重要,这是一种纵横天下“当家做主”的感觉,为了这个感觉即使真的死了,至少在还活着的时候能够得到身心的一次极大满足。
从以后义和团的战斗经历来看,帝国农民的所有法术都是想象的产物。
他们想象自己能够飞翔:“有人传云,西门外某地方,忽有庞某从空中飞来。问其从何处到此,曰从山东;问其曾行几日,曰顷刻间耳。问者皆惊为神,而推立团首焉。庞某,挑水夫也。”30他们想象自己能够飞檐走壁,隐身潜行:“团向人云,其师傅尝隐身入租界,见一高楼无人,乃现形进入。楼凡四层,第一二层无人无物,三层金银珠宝甚多,四层有年老洋人一男一女对坐。见师至,皆稽首为礼。自言系夫妇,年一百岁,忽涕泣曰,吾知老师法术甚广,且知老师今日必来,故愚夫妇在此相候。吾国所恃者枪炮而已,今天欲灭洋,天兵下界,枪炮皆不过火,各国惟束手待毙。老师既到楼中,金银珠宝请收去,愚夫妇亦自此逝矣。”31义和团的农们说,只要他们往一个方向一指,喊:火!于是着火了;又喊:止!火就灭了。洋人的军队已经到达天津大沽口外的时候,义和团的农民宣称他们可以让渤海的海水瞬间干枯,从而令洋人的军舰搁浅:“大沽口外长一土龙,纵横数十丈,海翻见底,洋船皆不得进。”32天津战斗打响后,国人即可体会到洋人枪炮的厉害,义和团首领随即向朝廷保证,可以将洋人的枪炮“闭住”,但是只能“闭住”六天。
义和团认为,他们与洋人的战斗,是“神”与“鬼”的战斗:“洋兵与拳民交战,拳众只作揖不动步,即能前进。作一揖,进数百步;作三揖,即与洋兵接;洋兵不及开枪,身已被刃。”33而在西方记者的记述中,义和团的农民面对洋人正规军队的时候,其前仆后继的场面确实令人胆战心惊,因为这些农民毫无惧色“舞蹈般”地冲上来, “他们真的相信他们的肉体是永恒的”。甚至,义和团的农民还认为自己既然是“神”,就拥有了“万宝囊”之类的神仙之物:初拳匪之将起也,夸诩神奇,谓人各携米一囊,囊仅二三寸许,饥时,撮数粒纳口内,便不饥。又云,人怀馒首数枚,任取一枚啖之,但留少许纳怀内,饥时再探取,仍一完好馒首矣。老师按人给钱二百,随意用去,但不使罄,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34
口袋里只要留下米的“种子”,米就会自动再生;只要不把馒头吃完,留下一口,就会变成另一个完整的馒头;至于钱,只要不花完,就可以“生钱”。这是中国神话戏剧的典型情节。
当这种“神仙附体”的戏剧式表演达到极至的时候,义和团与洋人军队的交战与其说是正规的战斗,不如说是世界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头脑在用想像力交战。
对于义和团“神仙附体”的传说,帝国的知识分子和官吏大员们有将信将疑的,也有坚信不疑的。帝国的高级军官袁世凯就检验了一次。袁世凯是一个相信符咒之说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经验主义者。他请来义和团的一位大法师,这位大法师在袁世凯面前对射向他的枪弹毫无畏惧,并且真的毫发无损。袁世凯有点相信了。他再次选了个吉利日子,召集军官们集体观看。但是,有军官坚决不信,非让大法师签下“假设身死勿论”的手证。果然,三十支枪一齐发射,大法师什么事也没有,仅仅是“轻弹”了一下身上的“尘灰”而已。袁世凯兴奋之极,拿起一支德国造的手枪,亲自朝大法师开了一枪,谁料大法师仰面倒下。大家以为这是大法师的法术或者是幽默,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过去一看,大法师死了——“肚子上一个洞”!
“弟子在红尘,闭住枪炮门,枪炮一齐响,沙子两边分。”从义和团的这句歌谣可以看出来,所谓子弹打不死,指的是帝国农民自己造的散装火药——一种前膛装沙弹的枪,距离稍微远一点,几乎没有杀伤力。而洋人制造的枪,装填的已经是铁弹丸了。清军盛军的军官们在一次检验中揭穿了义和团法术的真相。他们听说义和团不但刀枪不入,而且能够把射向自己的子弹当空抓住,军官们死也不信。经过检验,发现义和团简直就是在玩杂技。原来,义和团们表演法术的“国产”枪里,装的甚至不是铁沙,而是泥做的子弹,不但用力一按“立刻粉碎”,而且只要一出枪膛“即化烟尘”。知道了这个秘密的军官们不直接揭穿,而是在检验法术时偷偷地把真的“铁子”装进枪里。结果,枪一响,接受检验的五名义和团团员当场倒下了三个。而义和团表演手抓子弹时,是事先把“铁子”藏在了手里,“铁子”被手攥热,观者以为这是刚从枪里发射出来的。
就是这样的表演,却让帝国北方所有的农民深信不疑。
于是,他们在战场上如同割下的庄稼一样成片地倒在血泊之中。
无论怎样,帝国的农民确信自己能够胜利,并且依旧保持着对未来的非凡想象——他们不但要消灭居住在中国的洋人,而且要从中国打到外面的世界去,把“洋鬼子”从地球上彻底清除干净。
在中国历史上,集体的戏剧情结发挥得如此光怪陆离,集体的表演欲望膨胀得如此肆意汪洋,从而使整个国家将想象当成了现实,可谓举世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