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句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湘行散记》)
《感旧》(四首)写得哀婉缠绵,虽无情节上的必然联系,内在却有情绪上的深切延续。如果以起承转合来论,第一首是起;第二首是承,是意旨和情绪的延伸;第三首就是转,尤其是诗的前半段,转入女子的角度来描述其事。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泪痕新。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女子说,你不要再念着我了,我为你流的眼泪,不会比娥皇、女英为舜所流的少,其实一刻也没有忘记你,我也为我们的离别而伤心,是你来晚了,又岂是因为我贪新忘旧视你为路人呢?我们之间的事,如果不是你我心意不坚,那便只能怪造化弄人。曾经的白首之约,只当是我辜负了吧!
当年杜牧游湖州,见一容色姣好的少女,见即心动,与少女父母约定聘娶。十余年后,杜牧再至湖州,少女已嫁人生子,杜牧惆怅作诗云:“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多缘刺史无坚约”即指其事。
“岂视萧郎作路人”说的却是唐元和年间崔郊事。《唐朝纪事》卷五六载:“郊寓居汉上,有婢端丽,善音律,既贫,鬻婢于连帅,给钱四十一万。宠眄弭深,郊思慕不已,其婢因寒食来从事家,值郊立于柳阴,马上涟泣,誓若山河。郊赠之以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相信喜欢古典诗词的朋友,对这两个典故早已耳熟能详。仲则将这两个典故用在此处,以女子的口吻道破离殇,更见出人生的无可奈何。
古代女子的婚聘由不得自己做主,为奴为婢为姬的,更是身不由己。纵然曾经两情相悦,以身相许,一旦变故到来……辜负的只能说一句无缘,错过的只能深藏心底,难不成个个都要做梁祝、韩凭夫妇?
难以割舍也必须割舍,原谅我们都不是那么勇敢的人,生死相许又如何?退一步天高海阔。
这诗中的憾恨触痛了我,我颤抖的指尖仿佛能触碰到他的心。那里有一根刺,看得到,拔不出。那少年说:“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他忧伤的样子,如在眼前。此际我看云想你,看水思你。纵我有石崇王恺之富,也无济于事,换不回你的未嫁之身。何况,我还仅仅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十九岁的仲则,恋人已嫁,自己奉母命娶妻。旧事沧桑,前事难期。沉浮中方知道情深缘浅,年少时的激越终化作眼波底处的深意万千。这世上的贫贱之哀,卑贱之愤,又岂是没有亲身体验的人可以理解和相信的?
终于说到了《感旧》(其四),可以将这一首看作整个组诗的结笔之作,起承转合中的“合”。
读到这里,心中的难过并没有消减半分,反而愈加浓烈。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这首诗,不只是情诗而已,更可看作仲则一生状态的自证。后来的很多年,他抑郁徘徊在别的事件里,透露出的,也是差不多的情绪。
自怜、无奈、感伤,是缠绕、绵延他一生的情绪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