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铁甫江!火焰山?”我努力挤开脸上的碱壳,向他做出一个探询的神色。
里铁甫漫不经心地瞟瞟山脉,轻轻地点着头说:“啊,火焰山,火焰山。”我急了,我没办法从他这副和事佬式的表情中找到回答,我又扯过他的肩头来,狠狠地对着他的脸做了一个表示绝不能理解的、疑问的姿势。
也许……他懂了我的问题。他迟疑着,谨慎地打量着那鲜红的山脉,久久没有说话。我盯牢了他的表情。我觉得,我的同伴知道得很多,他和这山之间隐藏着一种理解。
他开口了:“火焰山——yahxi。”
我失望得愤怒。可是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听出他的这个格言似乎很复杂。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一处坍塌的小泥屋旁。
这座建筑很古怪。不知是谁用火焰山上的红岩石堆砌起几面墙壁,再用红胶泥抹在一把红柳条子上充作屋顶,把它孤零零地安放在这个荒僻的地方。里铁甫也变得很古怪,他卸下毛驴,独自一人跑到那里去了,睬也不睬我。天空终于收敛起可恶的毒焰,四野里变得开始清晰宜目,戈壁滩也开始显现出难得的铁灰色。我揉了揉眼睛,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此地正倚着火焰山的崖壁,股股扭挣般弯曲的沟纹就在眼前红红地升起。我懒懒地踱着,深浅不平地踢着地上的沙,朝那小小的泥石建筑走去,一边走我一边想道:我好像正在直直地走进火焰山里头。
里铁甫在那石头墙里独自跪着。
后来他就忙着修理小屋,他搬来山崖上滚下的红石头,补着石墙上的洞。又爬上屋顶,整理着那片柳条盖顶。我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地随着他干了起来。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可是抱在怀里的石头依然滚热。汗水开始还只是一滴一线,后来就顺着脸颊纵流起来,搅和着脸上的碱污。
天黑透了。
我和里铁甫铺开驴车上的垫毡,并排睡在戈壁滩上。风正在脑后的山崖上唰唰地剥着碎石和沙土。那里也许埋葬着一位圣徒吧,我暗暗地想。我很想听里铁甫讲讲那座小屋的故事,可是我们之间没有语言。
我转过脸,望了望一旁的里铁甫。
在薄明的夜色里,里铁甫朝我微微一笑。
又走了一天,我们终于看见了葡萄沟的浓浓绿荫。习惯了炫目的黄沙、戈壁和焦裂的火焰山的眼睛,突然间酸疼难忍,仿佛那一条狭长的浓艳绿色反而刺眼难看似的。
当毛驴车一摇一摇地靠近了那片绿荫以后,眼睛不再酸疼了。可是我仍然像进入了幻梦一样觉得:一切都是和谐的,只有那片浓翠欲流的绿地反差鲜明,显得那么扎眼。
后来又看见了渠水。一条有些浑浊的水翻着白浪,流势很猛地在渠道里哗哗喧嚣着,向前面的村庄流去了。
我不断地扭过头来,瞟着兀立在一旁的那条赤红嶙峋的山脉。我愈来愈觉得怅然若失,我知道这绿荫掩映的渠水正向我告知着一个终结的信号。在这静悄悄的焦旱的鲜红山脉里,我已经跋涉了六天,我已经体会过了我应该经受的残酷烤晒,我已经尽了全力,我得到了些什么呢?
里铁甫也时时转过脸打量着我。他在侧着脸庞瞟着的时候,表情安详又漂亮。我在心里苦笑着,回忆着我们之间那四个可怜的共同语词。戈壁滩在远方浩荡地伸展着,茫茫无际又平坦得出奇。火焰山渐渐移向侧后,开始变得遥远。我把水壶送给里铁甫,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了想,拧开壶盖,也学着他的样子,像绅士喝咖啡似的轻轻啜了一口。
渠水边出现了一株茂盛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