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安德森讲,当玛格丽特·安德森(Margaret Anderson)和简·希普(Jane Heap)开始在《小评论》(The Little Review)上连载乔伊斯未出版的小说《尤利西斯》时,她们收到了成百上千封抱怨信。以下这封信的内容颇具代表性:
我认为这是所有玷污了印刷品的文字中最该死、最肮脏的,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种该被诅咒的、地狱般的秽语来自滋生污浊的人心,并且在污水中繁殖。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对此书的厌恶,哪怕是模糊地形容也做不到;我憎恶的不是偶尔渗出的污泥,而是他们的思想已腐烂到竟敢一遍又一遍地用腐臭的淤泥和污水来污染这个世界。
1922年,巴黎的一家小书店出版了《尤利西斯》——当时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该书,它的上市引发了与上述评论类似的反应。当大家评论《尤利西斯》,尤其是谈到小说的最后一章时,时常用“阴沟”这个词汇。在最后一章里,乔伊斯的女主角摩莉·布卢姆(Molly Bloom)毫无顾忌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一个评论家如此描述这一章:“整个就是一锅大杂烩,紧张混乱,缺乏逻辑,晦涩难懂,这种文字一直持续到文末,最后就像决堤的阴沟淹没整座城市,带来充满病毒的污秽瘴气。”这些人有理由抱怨。乔伊斯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有原型,就是当时切切实实生活在都柏林的人,一读就知道说的是谁,比如乔伊斯的旧友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Oliver St. John Gogarty)[戈加蒂发现乔伊斯把他写成了小说里的丑角儿玛拉基·穆利根(Malachi Mulligan)]。戈加蒂愤怒地抱怨道:“亏得我年轻的时候还跟那个该死的乔伊斯是朋友,他写了一本你在都柏林所有厕所的墙上都能读到的书。”
《尤利西斯》的出版引起了时人激烈的反应。事实上,颇有意味的是,人们对这本“淫秽之书”的愤怒是表面上的。引起人们愤怒的其实是另一个看似不相关的原因:《尤利西斯》的阅读难度。乔伊斯自创了一种叙事风格,在这种风格下,思想时断时续,在各章间从一种形式演变为另一种形式,某一节的风格被塑造成一系列模仿小品文,另一节则可能是一部无法演出的戏剧,下一节又变成了奇异的问答(这里只列举了乔伊斯的几种创新手法)。为什么这么多人认为乔伊斯在传统小说形式上进行的语言和结构试验是一种冒犯,而非独具匠心?
问题的答案与人们的期望相关。就像1922年的读者并未料到会在出版物,包括任何受人尊敬的出版物上读到某种文字和人物体验一样,他们也从未预料到,原来虚构的事件和人物会以一种具有生命的语言表现出来,而非仅仅充任描写和叙述的工具(就算这部大开本的小说厚达700页也于事无补)。谢恩·莱斯利(Shane Leslie)就《尤利西斯》的出版发表了评论,而她不是唯一相信这部大部头的问世只是为愚弄全世界读者的人。17年以后,当乔伊斯出版了更加挑战小说和英语语言传统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后,人们对该书难度的强烈抗议远高于对作品中描写性的禁忌词语的讶异。当《芬尼根的守灵夜》的部分内容——这一部分以《进行中的作品》(Work in Progress)为名提前发表之后,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 G. Wells)写信给乔斯:“你与普罗大众背道而驰,你忽视他们的基本诉求以及他们有限的时间和智慧。你费心写就,但结果是什么?是无尽的难解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