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3)

也正是因为这种“非暴力抵抗”的精神,圣雄甘地一次次在他的演说中提到雪莱的这首诗。

人的成长得益于家庭、社会和他可能接触到的书籍。我虽然生在穷乡僻壤,但还是受到了来自世界文明之光的照耀,并且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长出了点济世的情怀。前面提到我去《九江日报》社投稿,记得当时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编辑。大概是因为我说了些忧国忧民的话,加上我带去的伤感的文字,在送我出编辑部时,这位编辑和他的同行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比我们这代人还要忧郁。”起初我不是太理解这句话,不过后来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所谓自我乃忧郁之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相较于父辈,心里装了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在中学时代的这点诗歌缘,无疑得益于八十年代的诗歌热。那时中国各地的学校,成立最多的社团就是诗社。有诗人不无夸张地回忆,当年在城里坐公交车如果没带钱,只要大喊一声“我是诗人”就可以免票。不少狂热的诗人,甚至像此前的红卫兵一样去各地串联。二者不同的是,红卫兵试图颠覆的是现实世界,而诗人们试图重构的是意义世界,他们构建自己的想象王国而不必摧毁现实世界。在此意义上,我相信:因为拥有自己内在的世界,诗人本质上是温和的。

八十年代不愧是一个理性和心灵的花朵并蒂绽放的年代①。至于当年的《九江日报》,因为刊登了大量当地文学爱好者的诗歌和散文,同样让我受益匪浅。我曾经为这份报纸做了一本厚厚的诗歌剪报,并且保留至今。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中学时写的一些新诗,由于没有随我进城,最后都烂在了老家的茅坑里。唯一熟记的只有一首旧体诗:

高山一曲秋风颂,

世间英物寂寞云。

这是其中一句,那年我十六岁。它是我内心的声音,永远伴我飘泊,永远挥之不去。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说过,“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对此我并不完全认同。与此相反,我更想追问的是:在苦难之后,人们有什么理由遗忘诗歌?相较于八十年代,我所经历的九十年代几乎乏善可陈。大多数人对于诗歌的热情在八十年代末的那个拐角渐渐消失了。而我的大学生活,虽说“光荣孤立”,却也一事无成。那时候我游游荡荡,抽烟、喝酒,时而在拆开的烟盒纸上写一首古体诗,生活几乎没有快乐可言。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笔下忧郁的文字,彻底毁了我的人生。

那是一个忧郁的年代,我患上了轻度忧郁症。大二的时候,我曾带着自己的几首古体诗去找历史学家刘泽华先生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进学者的书房,当时他还住在南开大学北村。刘先生后来经常向别人推荐我,最早是因为他喜欢我的一首诗:

我为天园殉此心,夜蓝酒醒梦白云。

欲将血泪寄旧友,飘洒桦林作雨声。

类似忧郁的诗歌,虽然没有让我的生活变得美好,却也帮我结下了些人缘。我与刘先生的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只是时至今日,我并不太愿意翻开当年的那些文字,那些“黑暗的赤诚”。大学时我曾经写过一篇不短的小说,活生生把主人公给写没了——可惜我又不能像柯艾略①写《维罗妮卡决定去死》时那样深刻。每当想起那些诗文,我总觉得有个灰暗的烟囱正在伸进我的大脑。当年之我,整日无所事事,精神上却像个“殉道者”。好在生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成就了意气风发之今我。然而,对于过去的我,正如我在《你是你的沧海一粟》中所要表达的——今日之我不能回到过去,为过去之我指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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