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现象
我住的美国洛杉矶,常有年轻轻的富家子弟自杀。富裕,钱多到能将一切欲望障碍扫清,青春于是没有对抗物,充满润滑,像梦境里的坠落与漂浮且无物可执,惊醒后大汗淋漓,于是青春滑向灭亡,不像我们的祖先,虎豹豺狼环伺,亦不像李爽,从情感到肉体到社会,到处都是难于克服的障碍,于是青春虽然“惨烈”,骚动起来事件连连,有时不免想到,只要不灭亡,这样的青春是有福的。
我观察到李爽在叙述时,确有幸福的神彩,也许是我的主观,也许她没有意识到。
青春不是由道德准则限定的,它的价值也不是道德价值,它是刚出窑的新鲜瓷器,再丑再不成型也有刚出窑的新鲜。我有时独自开车在美国西部游逛,常见到没有经验的幼兽横越公路而被驰如闪电的车辆碾死,绕过的时候,会瞥见还没有跑出硬茧的小爪,血污中皮毛幼细,鲜嫩的嘴张着,尾巴若有所思。骤死的青春。价值,谁知道呢?
青春是盲动,由生理趋动。艺术在这段时期,常常是借口。成人后用艺术叙述青春,常常老气横秋,因为我们已经长茧,就好像青春时的叙述,常常要模仿老气横秋,挂点成人的艺术腔,不知所云地要摆脱青春,摆脱所谓“不成熟”,所谓“幼稚”。
因为青春是盲动,所以残酷。日本导演大岛渚拍过一部片子叫《青春残酷物语》,“残酷”最得青春的精神,什么“如花”、“美丽”等等,也形容得不差,但只得其貌,不得精神。
大致说来,“星星画展”是一个社会活动而非艺术活动。若从效果上来说,“星星”使三个人展现了才能,王克平、严力、张准立。其他的人,不必“星星”,还是可以展现才能的,例如马德升、黄锐、朱金石。除此之外的一百多个参加者,以我为例,在资质上是中下等,无可无不可,所谓“土壤”。
如果要我给“星星”个说法,那就是“以艺术的名义”。
我当时注意的还是中国古典的东西,尤其是明清一些无名画匠们的东西。中国的古典绘画传统到了明清,笔墨真的是语言完整,质感入微,找到可以所谓“创新”的缝隙几乎不可能了,就好像古典诗词到了明清一样。明清的诗词我个人认为是可以不看的,直接跳到中国的现代诗接着读。
明清的无名画匠们,笔下常有一些叫人心头一惊的东西,但这些绝不是曙光,而是山中的几闪余辉,余辉是不会发展出一个让几代画家生气勃勃的系统的。齐白石身是民国人,其实他是明清的余辉,他人格中有中下层读书人的健朴古风,顽强地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读他的人,读他的画,赏心悦目又心惊肉跳。
我也不认为这是悲剧,悲剧是产生中国绘画艺术的生活方式突然中断,由此而来的问题多如山积,绘画只是一个小问题,因为艺术说到底不是必需的,是奢侈品。
所以“星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之际的游行,真的有些尴尬,是要求绣花鞋的自由。游行由当时的民刊推动产生,让“星星”撒一下娇,也可看出中国当时的风头健在“西单民主墙”。之后“星星”得以在北京美术家协会的官方展地北海画舫斋展出,第二年居然在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官方展地中国美术馆展出,都使我有被调戏的感觉。一九八九年在香港、台湾举办的“星星十年”作品展,是再让生意人来调戏一下“以艺术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