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仁先生住在斯坦福大学附近,这使得他可以从容精读蒋介石日记和相关档案文献,又可以利用他得之于祖辈、父辈的口述或传闻资料,使二者相互补充,相互验证,相得益彰。大仁先生说我曾戏称他为正史、野史兼采的“二史堂主人”。我年轻时记忆力可能尚好,但近年来脑力日衰,已经不记得当年说此话的情景,不过,即使有此语,亦非批评,而是言赞美,因为第一,正史未必尽真,而野史未必尽伪,鲁迅一生,就瞧不起那“装腔作势”,摆“史架子”,“也不敢说什么”的“正史”,而提倡读民间私人敢于说真话的“野史”;第二,如果以档案文献与回忆、口述、传闻来界定“正”与“野”,那么,“二史堂主人”的老祖宗正是被尊为“史圣”的司马迁。如此说来,“二史堂主人”之称,岂不美哉!岂不懿哉!当年的司马迁“悉论先人所次旧闻”,而今的大仁先生传述祖上亲历、亲见、亲闻之事,亦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好事!
收集在本书中的大仁先生的文章利用蒋介石日记,参以阮毅成先生生前日记、口述回忆和身后留下的其他资料,相互验证,对照,解开了1948年以后,特别是1949年国民党迁台之后的诸多秘密。大仁先生是学数学的,重视科学精神,主张写历史要冷静、中立、客观,反对“笔锋常带感情”,因此他的文章论证严密,以说理和分析见长;但是,大仁先生文学修养很深,因此,书中也颇多引人入胜、趣味盎然之处。国民党内,派系复杂,人物关系复杂,大仁先生却能条分缕析,层层剥笋,揭示真相。大仁先生成长于台湾,国民党迁台以后的历史是他的“所见世”。由于时间较近,档案尚未开放,台湾学者可能尚未顾及,大陆学者则难以深入。大仁先生本书,根据蒋介石日记和毅成先生所述以及自身的见闻,对这一时期台湾政坛的重大变幻,如蒋介石和陈诚的关系,蒋经国、严家淦、李登辉之上台,以及著名的“叶公超案”等,都做出了很有说服力的叙述和分析。
大仁先生认为蒋介石日记是“无尽的宝藏”,积极加以利用,但是大仁先生在利用的同时,对日记所载,也采取考核、存疑的态度,对其中论事、论人的主观与谬误,甚至不惜下大力气加以批驳、辨正。大仁先生认为:蒋介石写日记是为了供自己“日后查阅”,“原则上不会故意说谎去欺骗自己”,因此“大致是可信的”,但是,有时也有当记而不记的“省略”。这种情况,大仁先生称之为“不正当的省略”。另外,蒋介石像每个人一样,也有其喜怒哀乐与主观之处,他对别人的批评与指责,历史学家不能不加查证而全盘接受,不能只以他日记中的记载为准。这些意见,对于已经利用蒋介石日记,或准备利用的学者是有启示意义的。
杨天石
2012年6月初旬于北京东厂胡同之书满为患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