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墙上微红的影子 4

写到此,又拾起《西湖梦寻》找来《补孤山种梅叙》,再读一遍,旧梦重温,梦已是新境。还是觉得沁入心脾,仿佛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喜欢“破腊一枝,远谢六桥桃柳。伫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破”字有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的妙处。一个“破”字在素笺诗文之间,星星点点,就是醒目,如写钝了笔头力透了作业本的纸背,简直就是邹新竹的笔头。削到不能再短,握在手中,看不见笔杆了,像握着一只蜡梅的花骨朵在写字,作业本上一定是花迹斑斑吧,是范成大的“梅笺”。邹新竹是我的小学三年级同学。那天我们忘了交家庭作业,放学后,赖老师要我们把拖欠的功课抄三十遍,抄完才能回家。

天色渐暗,同学们都放学回家了,校园里一下子安静了,可以听见倦鸟归巢的声音。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两个埋头苦干的学生和巨大的黑板上尚未擦去的粉笔字——“叶康枫是只猪”,让我辨不清他是“只猪”,还是“蜘蛛”。叶康枫班长每天早上都要主动帮老师擦黑板,想到明早他看到评价时很生气的表情,我觉得很好笑,报告老师也查不出是谁干的。以往,我和邹新竹几乎都是要在学校写完家庭作业才肯回家的。我们有个高效率的办法,就是分头做,他数学好,专管数学作业,我语文好,专攻语文,之后交换互抄。这样我们可以节省出一半的时间,可以抓紧用来打会儿乒乓球玩游戏看小人书等等。但是今天偷懒是不行了,需要亲历亲为。不过,还是有办法的。我们手夹三支笔,并让它们保持在同一条垂直线上,一遍写下去,洋洋洒洒,抄一遍变成了三遍,虽然手累,但成就十足,简直是伟大的发明。三十遍变成十遍也是痛苦啊,抄书抄到手指的肉被笔杆压迫变成了扁平,留下一道道毫无血丝的印痕,手腕更是酸痛得几乎僵硬了。

窗外,寒风漫漫,天暗得厉害,空气中是酝酿已久的潮冷,江南的湿冷,隆冬是在憋雪了。隐隐约约看得见操场边疲惫的围墙,和围墙顶上的枯藤。围墙就是我,我就是围墙,疲惫是我们挥之不去的。一株蜡梅离我最近,在风里怅然若失,斜横的枝间有铜头正冒着尖尖,花期到了。它是在旧岁植树节里种植的,这是我种植的第一株树,它属花中君子,我很满意。

任务完成时,看见教室浅浅白白的墙上蜡梅的树影,教室屋顶上的黄炽灯摇摇欲坠,才发现双脚已经冻得冰冷,冷到钻心。屋外是完全无法预测的黑,我和邹新竹心怀忐忑——抄是抄完了,关键是抄完后,赖老师说,拿回家给家长签字,你说要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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