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的第一个三十年,不断进行的政治运动构成了它的形式特征,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运动中翻腾着;而这三十年历史的内容特征,则是阶级斗争理论主宰着一切,决定着所有人的命运。知识分子的命运是最为悲惨的。
在上世纪末,一部流失到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的《杜高档案》,被学者李辉先生发现和购得。在这部不堪一读的档案里,我惊恐地重见了《祝福人们》剧本的手稿,重见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单纯和美及其他》这篇文章,还有我少年时代的习作的贴报本,它们居然都被标上了号码,被运动的领导者定为我的一件件反革命罪证。人们看到这些“罪证”,也就看见了这些政治运动是怎样残酷地毁灭着一个无辜者。我的另一册被遗落的劳改时期的档案,也奇迹般地被一位旅居澳洲的赵立江先生发现和收藏了,一部完整的《杜高档案》留在了人间,它真实地记录了一个历史时代,和人在这段历史中的可悲命运。它将留给后人去阅读。
1980年1月,共和国第二个三十年开始,也是我重新开始戏剧工作的第一个春天,剧协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召开了一个“剧本创作座谈会”,讨论了《假如我是真的》等三个有争议的剧本。在这个会上,胡耀邦总书记站在讲台上,大声宣布:“我们的党要发誓:坚决不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无限上纲,因而把作家打成反革命!”人们热泪盈眶,热烈鼓掌,欢呼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尽管那个座谈会对作品的评价也许还受着历史的局限,还多少留着一些旧时代文艺批评的痕迹,但历史已经证明,在共和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中,作家的命运已经完全不同于前一个三十年,再不会把一个剧本当成罪证塞进一个无辜者的档案袋里去了。
共和国的前后三十年,从贫穷到富裕,从封闭到开放,从禁锢到解放,从摧毁人性到以人为本,从阶级斗争到社会和谐,这是多么巨大多么深刻的历史变革啊!
“剧本创作室”的时代早已远去,那一个群体的人们,大多也已被历史的浪潮无情地卷走了。路翎从监狱出来,精神分裂,郁闷而死;汪明早已悲惨地死于安徽劳改农场。我是幸运的,我回来后,得到了创作室的贺敬之、赵寻、乔羽、鲁煤等几位还健在的老朋友的关怀和帮助,我很感谢他们。今天我们都垂垂老矣。不管人们用怎样的一种目光去回望往事,发出怎样的感叹,我们都不能不承认“剧本创作室”是一个失败的创作机构,是我们党领导艺术创作的一次失败的尝试。把作家们集中地养起来,用严格的政治审查来束缚他们的艺术个性,把他们培养成阶级斗争的工具,这一切都只能是对艺术生命的扼杀和对人才的摧毁。“剧本创作室”留给我们的,是沉重的历史记忆和失败的历史教训。
2009年,我们又满怀希望地迎向共和国的第三个三十年的到来。5月4日,正当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有幸在北京红楼旧址的一个宾馆里参加了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的一个座谈会。各地来的剧作者们自由活泼地交谈着,充满着和谐的气氛。一位知名的剧作家在发言中提出“我们不为权力写作”,引起了热烈的议论。几位朋友问我:你赞成这个提法吗?我回答:我赞成。因为权力可以用来压迫人,因为权力产生腐败,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所以有良知的作家决不为权力写作。我们要为真理和正义写作,为崇高的理想和信仰,为人道精神,为人的自由和幸福写作。朋友们都点头说:这应该是我们共同的艺术信念。那就让我们怀着这个信念展望中国戏剧的明天吧!
2009年6月14日
(原载《炎黄春秋》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