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高:回到长沙以后,我非常警惕,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加上我的身体也很不好,就在街道上老老实实地干活,给我多少报酬我就拿多少报酬,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改造,受到这么沉重的惩处,就我个人讲,我变成了什么呢?我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人。我很谨慎,我得学会去适应这个环境,使人家感觉我是一个很老实可怜的人。贫穷已经使我很衰老了,我变成了一个外表显得老实可怜、用力压抑我的内心情感的这么一个虚假的人。正因为这样,我获得了安全,这个社会容忍了我,人们跟我谈话,街道干部找我谈话,我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我再说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他们认为这个右派分子改造好了,这个知识分子变好了,但是这个我已经完全不是我自己了,所以我最后的结果是“我不再是我”。这就是这个二十五年,从“反胡风”运动、“肃反”运动、“反右”运动、劳动教养,经过漫长的劳动改造,除了让我的青春生命死亡,除了让我的青春年华毁灭之外,把我变成了一个“不再是我”的这么一个虚假的人。
陈晓楠:1979年,历经二十四年坎坷,杜高终于获得了平反。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从一个活泼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衰颓的老人了。他被调回北京,在中国剧协工作。1980年春天,杜高结婚,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然而和“小家族集团”的其他成员相比,杜高还算是幸运的。尽管他人生当中最美好的岁月被无情的政治运动摧毁,可是他幸存下来了,而且重新恢复了工作,找到了生活的动力。而他深爱着的那些朋友,却一个个地先后离开了人世。
解说:杜高的好友汪明,他们曾是朝鲜战场炮火中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在青年艺术剧院,他们同住一个宿舍。在“小家族集团”案中,汪明和杜高被列为该集团的首要分子。
杜高:我遇到过汪明一次,大概是在“文革”爆发以后。他比我早摘掉帽子,已经是一个留场就业的职工了,他也在田头劳动。不知道哪一次收工的时候遇见他了,他有一点行动自由,我没有自由,我还在劳动教养。他看见我了,走到我身边来,因为他已经摘掉帽子了,他鼓励我,他说:你要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结束教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塞给我,因为我不能买烟。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见面。他死得非常悲惨,后来就是林彪“一号命令”以后,劳改农场的人都送回原籍,把他送回安徽。他没有家,他是非常可怜的孤儿,他就被送到安徽的劳改农场去了。最后,在1976年粉碎“四人帮”的前两个月,他死在那个劳改农场里。我太为他叹息了,他要多坚持两个月,得到平反,命运就不一样了,他的生命也许就可以得救。但是他没有熬过来。
解说:与汪明不同,“小家族集团”的第三号人物田庄,虽然等来了平反的那一天,不过,也就是那一天,他被送进了医院。
杜高:他呀,好不容易盼望到平反,1979年的春天,北影通知他——他的关系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北影打电话通知他,在右派改正书上签字。他盼望了二十多年啊!他骑了一辆破自行车就飞一样地往北影跑了去,签了字,拿到这张改正书啊,跑回家,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就呕血,他不是咳血,不是我那种咳血,是呕出来的,把他的爱人和小女儿吓坏了,满满的一面盆。他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生命,到了最后崩溃的时刻。他被抬到积水潭医院。我回到北京后听说他在医院,立即去看他,我还是照过去那样叫他小田,我刚进那个病房,叫一声小田,他躺在病床上,就一下搂着我的脖子哭了……
解说:几天后,田庄去世。在田庄临终前,他送给杜高的妻子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