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高档案(3)

杜高:对我们这个所谓小集团,当时写了很多材料来交代,也确实有的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啊,说话是非常随便的,无所顾虑的,有的时候也喜欢传播一点消息,文艺界的消息。现在看来,这都不是什么政治性的内容,都是文艺界的一些消息吧。那时认为是不许谈这些东西的,认为这些东西都叫作流言蜚语,说我们是传播政治性的流言蜚语。这就严重了。而且说我们在一起是抵抗革命的集体主义,因为党提倡的是革命集体主义,而我们这些人是表现自己的个性,张扬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一些追求,这都是对抗革命,都是不允许的。

解说:同任何年代的年轻人一样,杜高和他的朋友们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属于年轻人的弱点和缺点:幼稚、轻率、爱表现自己,有时也很狂妄。杜高曾经对朋友说过这样一句相互勉励的话:将来文代会的主席台上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要有这个志向。但就是这样一句话,不知被谁检举揭发,经过专案组的改造,变成了“小家族集团”的“政治纲领”,含义就是“小家族”要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篡夺党的文艺领导权。在杜高的档案里,像这样的检举材料比比皆是,就连他十六岁时写的文章都成了他反革命的物证和罪证。

杜高:到我亲眼看到了我的档案的时候,我才懂得政治运动的档案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一回事呢?它并不是全面地去反映你这个人,而是要把你塑造成一个他希望你变成的一个什么样的人,收集了这么一大堆材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要把你塑造成一个反革命,要把你送去劳改了,他就不能说你这个人还是有些革命表现的,那些材料都不要了。他就专门抽那些对你不利的,哪一点是讲了一句对共产党不满意的话,或者是什么,他要的就是这些材料。所以我看了以后,大吃一惊,这是我原来想不到的。我以为一个人的档案应该是反映他的各个方面,很全面很客观的,但不是这样,档案是按照运动领导人的意图,经过选择,经过编选,经过改造的。

解说:在隔离审查期间,除了接受专案组的审讯之外,杜高还要参加群众斗争大会。

杜高:我很紧张。因为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群众斗争会。在我们机关里,由剧协的一个副秘书长来主持这个斗争会。他宣布,把反革命嫌疑分子——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给我定案——把反革命嫌疑分子杜高带进来!然后就有一个人把我带进去,让我站着。那个时候很热啊,1955年的夏天,非常酷热的天气,我一直流着汗笔直地站在那里,要我交代跟胡风的关系。然后大家呼口号,你不老实什么的。我感觉到这个斗争会,倒不是呼喊口号的那个声音,要打倒你呀,要你交代问题呀,你老实点呀,这些话给我的压力特别大。比这更刺激我、压迫我的是会场上一些人的那种表情,因为开斗争会的那些人啊,都是机关里面原来认识我的,有些人原来对我是很友好的,但运动一来,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你在挨斗,他在嘲笑你,他对着你笑,你越狼狈,他越高兴。这种人对人的冷酷,这个给人造成的心灵伤害呀,对当时的我,对我的自尊心的伤害,真是很惨重。

解说:到了1956年10月,也就是在杜高被隔离反省一年零七个月的时候,“小家族”的问题总算有了个说法。

杜高:给我的结论说:这是几个青年,几个思想落后的青年的结合。就这么个结论,给我们行政降级处分。但是这个结论没有摆到我的档案里面去,因为没有把我打成反革命,没有给我戴上胡风分子的帽子,只是说我们思想落后。他不能认为搞了你十七个月呀,搞了一年半,不能说全搞错了,他不能承认这个搞错了,于是又说我们思想落后,说我受胡风文艺思想的影响特别大。挑了我几个作品吧,几篇文章,说我有胡风的文艺思想的影响,说我搞那个小圈子活动吧,那么给我行政降级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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