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夜间大巴从纽约去华盛顿。
车上众人酣睡,刚经历过一场离别的我只敢小心翼翼地哭。后来越哭越凶,竟从半夜没完没了地折腾到天色将明。一下车就被冻得不轻。但华府优美自持的建筑深深打动了我。这个被好多朋友认为“无聊”的地方,至今仍是我最爱的美国城市。
然后乘地铁去城郊见学姐。
刚进大学时参加辩论队,学姐带队。有一次和她走在刚下晚自习的人群里,她突然说:“你一直在努力,我们都看得到。”那时的我深陷人生前所未有的颓败,觉得自己身负万罪,诚不可被原谅。她一句平淡的肯定搅得我鼻酸眼酸。
学姐本科念英文系,也是不安分的学生。在国外交换时拼命选政治学的课,没日没夜地读书。读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她把一大袋上课的笔记抱来送我,带我去见她感佩的教授,和我聊她近日阅读所得,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她风风火火,急来遽去,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生活从没给过她太多可供消遣的余闲。
后来她申请出国读研。跨专业申请难度不小,她还要拼命争取奖学金。若是没奖,就算被录取也念不起书。圣诞节前后她找我同去食堂。我吃饭,她说话。她说她的梦想和不甘,没说上几句就泣不成声。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哭。这个早已被我当作姐姐的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眼泪声钝钝地落在餐盘上,像喉间有痰又不能痛快咳出。拥抱和安慰毫无用处,哭完了抹掉泪还是要自己硬着头皮去走。
真正拼尽全力争一个梦想的人,谁不曾被撞得头破血流。经历过凛冽便会明白,生命一场凉薄,温暖只是片刻幻觉。囊中羞涩的人往往最不缺要价高昂的梦想。这种梦想是扎在心里吸血的刺。不拔心疼,拔之心死。这种痛我和她都太懂。
学姐来车站接我。清晨的华盛顿阳光耀眼,空气却刺骨的凉。她拿过我的行李箱,带我去学校的休息室。没说上几句话她便要赶着去上课。我洗了把脸,坐车去城里逛博物馆,逛完了再乘地铁回休息室等她领我回家。
学姐和两个中国女生合租一间套房,纸壳摊开来当地板用,餐厅桌子上堆满购物袋。她给我铺床,叮嘱我早点休息。说完自己倒抱起电脑去客厅赶论文。
第二天华盛顿大雪,我取消外出计划,留在家里看书。她早晨出门前在床头给我留了一大罐杏仁。我从冰箱里取出昨天买的酸奶,拌着杏仁一勺一勺挖着吃。窗外雪花大如手掌,纷纷扬扬地飘进我嘴里,酸甜绵稠的凉。
吃到一半,学姐的室友回来,和我打招呼:“你学姐说你很厉害,拿国奖了?”我嘴里吃着东西,只好含糊着“嗯嗯啊啊”。其实我更希望她介绍说“南戈是个有意思的人”。
晚上学姐赶完论文,终于有空坐下来和我说话。她问我未来有什么打算,是否想好念什么专业,申请什么学校。我被她这么一问才想起来,走这么远的路来看她,却没想好要咨询她的问题,似乎太浪费了。她看我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便细细跟我说申请需要做哪些哪些准备,中国学生要努力提高哪些哪些能力。
我听她讲了好久,突然打断她问:“你喜欢华盛顿吗?”
她愣了愣,很快回道:“喜欢。城市很好,老师也有水平。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我笑。那一刻才终于想起,我绕这些路来华盛顿,不为看画,不为看雪,只为听她说一句“我过得很好”便觉安心。
翌日,她送我去机场。大雪封路,我们只得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个人提着箱子深深浅浅地在雪地里狂奔。一片白光浮泛中,我想起初到华盛顿的那个夜晚。当时我也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荒芜的草坪去教学楼找她。
黑暗四下涌起,天上瘦星微弱。校园里响起晚祷的钟声。我遥遥地看见她站在灯下,逆光中有尘埃上下翻飞。我知道,这个曾和我同走一段路的人,亦会在未来光亮处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