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祭 (5)

“六十年代的冬天,重庆相当冷(不像现在),那时候,我们家经济很困难,连一双布鞋也买不起,穿的布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起的,穿到哪个程度呢?穿到大脚趾都露出来还在穿。在我记忆中,父亲相当辛苦:那么冷的天,只穿一条短裤下井,身上也没有一件衣服,下去就成了煤黑子——都是手工挖煤,用的是两头尖尖的铁镐,坑道里全是水(我们都下去过的)。每天下班回来,可以说是面目全非,浑身上下全是黑黑的,就只看见两个眼睛在闪动……煤塌下来压在背上,父亲受了伤之后,才调到重庆第一纺织厂做织布工作。

“父亲挖煤的时候,母亲就在矿上的伙食团做饭。灾荒年间,全家就靠我们婆婆照顾我们三姊妹。我们最愿意到我妈妈那里去耍——妈妈会悄悄咪咪地塞给我们几个馒头,而我们经常吃不饱,就去吃树皮、白泥,吃黄桷树泡——苦甜苦甜的,吃得满嘴漆黑。放学回家,先要背一背柴回来,柴没背回来要挨打——我们婆婆很凶的。但尽管如此,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我最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要不是文革,我起码能读到研究生。”安华说着,像小学生一样抬头望着鄢然和晓淇,而我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安华接着说:“当时每人每月26斤粮:13斤米,13斤杂粮——包括苞谷、红薯这些。杂粮我吃不下去。这时候,正好有军代表到我们这里来宣传支援边疆,说:‘小朋友,到我们云南去当兵,那里很富饶: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一跤还能抓一把花生。’说是去当兵,不知道是去当农民,我们就报名去了。还没到西双版纳,就听那些转业军人对我说:‘瓜娃子,你们不是去当兵,是去劳改!’

“我去云南插队八年,支边回来才顶替我父亲。当时父亲五十多岁,还不到退休年龄。有一次,修梭子的时候,把手指伸进去压断了。厂里的书记和车间主任都说,我父亲是故意把手伸进去的,否则他退不到休;他不退,我就进不了工厂。我那时返程回来已经25岁了,天天在家呆着,也没有耍朋友。当时男多女少……我想,父亲当时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思想包袱太重了,所以手指头就遭了。”

安华说“父亲父亲”的时候,我感到心里一阵阵的疼痛。而说到这里,我们已不知不觉从公墓走出来,也走出了文革时期的硝烟战火,跟着安华一起来到西双版纳,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有晓淇、鄢然,还有我,我们都跟在安华身后。鄢然沉静,从头到尾都在静听;晓淇敏锐,不时地提出各种问题。

安华接着说:“我们来到西双版纳勐腊县城的勐捧区勐润坝(与老挝接壤)。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1师6团15营2连的战士。我们连是水稻连,百把人种400多亩水稻田,还要种橡胶、种苞谷,都是刀耕火种,任务相当繁重。早晨七点起床,军训之后上班,一人发一把砍刀,砍树、砍竹子,砍了之后一把火烧了,烧成灰之后,种庄稼都不用再施肥了。那是原始森林,砍的什么树都有,包括名贵的桂花树、楠木这些,砍了以后种粮食,也收不了好多。今年砍这一块地,明年又砍那一块地,都是上面的决策。”

“是因为种过一年的田就不肥了?”晓淇问道,她来自土家族农村,父母一直在种地。

“可能是这个原因。”安华接着说,“割谷子,上面规定的是一天割五分地(我们后来才知道的);而连里规定,一天割一亩。我有一天,一天割了一亩五分地,在连里得到了表扬。那是怎么割的?天不亮,割到晚上八九点钟,中午也不休息,把饭拿到田里去吃,晚上回来衣服也不脱,倒头就睡,第二天还腰酸背疼的。那是打苦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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