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天下午的哭声

下午,没课,冬天,有一点阳光,我独自在研究室里改作业,桌上一杯红茶,微微的艳色。

忽然,听到哭声,哭法奇特。

这是一所医学院,学院总有学院的性格,一贯的安详肃穆。记得有次有外来的挖电缆工人在校园里正准备干架,我大着胆子去排解。

我用台语说:

“我是这里的老师,我给你说,你们不可以在这里打架,我们教学生是叫他们讲礼数的。所以,我给你说,你们不可以在我们学生面前打架。”

几句话,倒也把一群人唬住了,(如果他们打我,我可是不堪一击的啊!)学院毕竟是学院,即使在今天这种时代,碰到运气好的时候也勉强还有一些尊严。

——而此刻,传来的哭声很奇怪。知识分子向例只会含泪低泣,此人却大声干嚎,一面哭又一面不知数说着什么,我好奇,跑出去看个究竟。

台阶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旁边站着一个警察。我一看已猜到大约八分了。

原来我的研究室外有一个奇特的房间,距离我大约二十公尺,房间门口挂着英文门牌,意思是“防腐室”,(之所以写成英文,大概是为了看起来比较不刺眼吧?)而所谓防腐处理指的是尸体防腐,对医学院的学生而言,这里是宝库。而尸体很难求,捐赠的人不多,其来源往往是“路倒尸”。但“路倒尸”也不见得没有家属,往往尸体浸泡了几个月,家属忽然冒了出来,要求领回去,今天这情况大约也是如此。

我回去另泡了一杯热茶,请老妇人喝。

“伊自细汉就歹命呀——”她喝了茶又大声哭诉起来。

不知为什么,民间丧事似乎总要数说一遍死者生平,这老妇人也正在奉行这项仪式,可怜的管区警察站在一旁等她哭。

“伊自小就没老伯呀——”

“交了一挂坏朋友呀——我的嘴伊拢勿听呀——一挂坏朋友带伊去饮烧酒,四个人饮四个人拢未回来呀,都一个一处倒在路上死了呀,一个都没有回来报,我久久没见到伊,半年了啊——怎知道他在这里呀——”

尸体已搬上车,管区警察站在一旁垂手等她,我陪她坐在台阶上胡乱劝些话,司机等待开车。她终于走了,她和她的哭声。

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想起来的时候仍觉得一种轻微的腐蚀性的痛——不是痛那死者,是痛那坐在台阶上痛哭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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