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古阿拉伯的海岛上,有一个萨桑王国,国王山努亚杀死了行为不端的王后,此后他每天娶一少女,次日早晨便将其杀掉,以此报复天下女子。宰相女儿山鲁佐德为了拯救千千万万的无辜少女,自愿嫁给国王。到了晚上,她开始讲故事,天快亮的时候,她的故事也到了紧要关头,但是山鲁佐德停住不再讲下去。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山鲁佐德凭着一千零一个故事活了下来。
山鲁佐德的故事,就是女性书写的隐喻吧,为了活下去,历国历朝历代无数女子拿起笔来,写下“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虹影的诗文,基本上,也是在这个框架里被理解:她的美丽和哀愁。
因为美丽,因为哀愁,虹影的作品总是紧紧地和她的私生活捆绑在一起,她的大量访谈中,无一例外地,“私生女”成为最终的解释。应该说,这也自然,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她的小说,还是诗歌,似乎总在向我们展示她的前史,她的履历,她在天南地北种下的情,报了的仇,唱过的歌。
但这个以洛可可风格浮现在人间的虹影,其实只是她的面纱,犹如山鲁佐德的故事,活命只是其最小的功能。一千零一个故事,救下的不仅是山鲁佐德自己,以及这个国家的无数少女,更重要的是,它们改变了操纵这个国家命运的山努亚。这个,才是山鲁佐德的最大功能。以爱的格式,天方夜谭本质上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国家的关系。
而我,把虹影的诗集《我也叫萨朗波》看成,“我也叫山鲁佐德”。
整本诗集,最常见的背景是“水”,最主要的色调是“蓝”,最频繁的意象是“鱼”,最重要的人格是“母亲”,而且,这些关键词,多次直接见诸诗题,比如《水中》《蓝靛花》《唯一的鱼》《帮母亲擦泪》。有意思的是,就像这四首诗本身没什么关系,它们散播在诗集中,彼此无法谋面,但是,把这些标题连在一起,似乎也构成连贯的情绪——
水中
蓝靛花
唯一的鱼
帮母亲擦泪
各自独立的一千零一个故事,有隐秘的关联。各自独立的虹影诗歌,也有隐秘的关联。水啊水啊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部诗集这么渴,不过,被水、鱼、蓝、母亲串联起来的诗歌,虽然很女性化,中间也出没着女性诗歌标志性的“乳房”和“项链”,“爱情”和“悲伤”,但至始至终,诗人的声音不颓废。
不颓废的声音,对世人容易,对诗人艰难,中国诗人在八十年代以后的普遍颓乏,甚至成为现代诗的胎记,但虹影几乎是天然地拒绝了这种流行的颓废,她保持低烧但绝不色情,她很孩子气但绝不偏执,她的诗歌像她的人一样,五官热烈乳房坚挺,谁在生命的路上遇到她,谁就向她的轨道偏离。有时候,她让我想到茨维塔耶娃,虽然后者的方式比她坚定也决绝得多,茨维塔耶娃是女王一样向万生万物直接发号施令,“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虹影没有这种雌雄同体的骄傲。相反,她跟山鲁佐德一样,常常用的是请求语气:“如果你多给我一个夜晚,我还有更好的故事”,但这貌似卑微的请求,无疑来自跟茨维塔耶娃一样强大的自信,而且这自信在她写下这些鱼这些水这些母亲之前,就存在,就像山鲁佐德从容地把一切算好,从容地拿下国王山努亚。
基本上,虹影就是用这种示弱的方式展示强大,因此,千万不要把她的悲伤理解成雨打芭蕉,不要把她的爱情理解成求不得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们最好是,“剥开她,放在子弹带里”。所以,用检阅子弹的方式来检阅她的硬度,她的速度和她的命中度,如此,水和鱼的关系,我和母亲的关系,那些阴郁的蓝色关系,才能最后向我们彰显,诗人虹影,反复思量的关键词,是女人和她的祖国,这对构成彼此因果的关系,用她诗中话,就是——
因为祖国不存在了
祖国走了,
因为我的形体与你的形体
像干枯的树,记不得发芽
这本诗集分了五辑,最后一辑是“九城记”,辑录了她九十年代最初两年在巴黎在莫斯科等地的足迹。跟同时代的很多欧洲惊叹不一样,虹影诗歌中的欧洲,以情爱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异质的压力和甜蜜的敌意,因此也就再一次,她向全诗的主题作出回应:我开始种植来自祖国的花。
我不确切知道虹影“开始种植来自祖国的花”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子弹能飞得那么远,不是经验决定,是材质”,对于虹影来说,经验和履历都是往事,为她的人生定下壮丽基调的,只能是她本身的材质,那种和山鲁佐德相类似的材质。
2013/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