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又是秋天了,八百里平原上高粱红了,野战医院又一次行军,队伍转移到了文安县苏桥镇。
这天清早,主刀的梁医生和护士长正准备给重伤员做手术,园子和腊月已经铺开了手术器械,就听见村子里隐隐地有枪声传来,西厢房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园子刚喊了一声:“梁医生,怎么办?”就听见炮弹呼啸着,“轰”地一声落在了村中。老屋晃动了一下,尘土纷纷震落下来。
梁医生俯身护住了伤员,他大喊一声,下达了命令:“停止手术,转移伤员!”就在这时,屋门“哐”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战士还来不及跑进屋报告敌情,就见火光中一声巨响,一发炮弹落在了院子里,战士顺着门框倒下了。
枪声爆豆般响起,野战医院警卫排已经和敌人交火了。护士长和梁医生迅速架起伤员,园子和腊月也冲上来,梁医生冲园子喊道:“快,小鬼,收拾好器械,快跑!”
园子弯腰就要背伤员:“我不,我背着伤员跑!”
护士长急了:“赵平原,服从命令!伤员可以就地隐蔽。”
园子站起身:“那好,我去把敌人引开!”
梁医生也急了:“小鬼,我要你活着!保住医疗器械!记住,人在,器械在!”
“是!人在,器械在!”园子使劲儿喊了一声,将一应器械打了包,揣在怀里夺门而出,迅速消失在烟尘里……
苏桥镇,早已笼罩在硝烟战火里,炮弹的爆炸声带起浓浓的黑烟和黄尘,有几处柴火垛和树木被引燃了,“嘎巴嘎巴”地燃烧着。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园子急忙卧倒在村路上,炮弹炸起的黄尘落了他一身。他摇摇头抖落了尘土,瞪大了眼睛望向村口,仔细地辨听着枪声的方向。敌人炮击过后,显然已经向村子里扑来。
园子一眼瞥见了村旁的高粱地,高粱棵子密密匝匝,只要冲进这片高粱地,既能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又能迅速隐蔽脱身,为队伍转移赢得时间。主意打定,园子就手抓起一把土坷垃,起身使劲儿抛掷过去。
高粱地里传来了“唰啦啦”的响声,扑到村口的敌人发觉了。一个声音叫道:“共军,共军在高粱地里。”
园子见时机已到,从另一个方向迅速跑向高粱地,一个敌人发觉了,尖叫道:“共军在这边儿,我看见了,包围高粱地。”敌人掉过头来,撒开大网向高粱地扑去。
高粱叶子“唰啦啦”响,园子猫腰跑着,子弹擦着他的身边飞过。不知跑了多久,园子眼前出现了空旷的原野,敌人显然看清了园子还是个孩子,喊得更凶了:“小兔崽子,你往哪儿跑!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咔啦”一声,敌人拉响了枪栓,“叭勾”一声,园子扑倒了。
园子抬起头,忽然看见娘指着房顶说:“园子,快呀!去找德叔,找‘老李’……”
远处又一声枪响,园子醒过神来,眼前忽然出现了大爷的面容,大爷一把拉住园子的胳膊说:“孩子,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还不快跑?快去找队伍啊……”
园子使劲挣起身子,可腿脚就是不听使唤,身子晃了晃又倒下了。他摸了摸裤腿,湿漉漉、热乎乎的。园子有些羞臊,恍惚觉得这一刻是在野外宿营地,徐所长集合起队伍就要出发了,可他又尿了裤子……
身后又是一声枪响,敌人的叫嚷声更近了:“他妈的,别开枪!小兔崽子已经中枪了,抓活的!”
园子一个激灵醒了,他这才发觉手掌上全是血。恍惚间,他看见大哥赵国祥和小通信员虎头就在前边伸着手:“园子,快呀,快跑!”他撑起了身子,看见“老李”、德叔、春生哥、秀姑就在前面跑着,回身招呼着园子。大丫、二丫、三丫也牵着妞子的小手跑过来:“哥,快呀,快跑!”
徐所长已经发火了:“赵平原,你干什么呢?”
园子摸摸腋下,医疗器械包还在,他回身看看,敌人就要追上来了。他一骨碌跃起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使劲跑,打不死就跑……
敌人疯狂地叫嚷着,子弹撒着欢儿追来,园子在枪声中一跃一跃的,跑得更快了。就这样,他跑啊,跑啊,跑过了坡地,跑过了树林,跑过了村庄……
十一
父亲的眼神里,阳光一跃一跃的。
父亲说,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又绵延开那秋日里莽莽苍苍的大平原,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和一个十六岁少年浊重的呼吸,我知道,父亲跑向的,是他生命中最向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