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藤井来信了!这是园子平生接到的第一封信,没想到这第一封信,还居然来自一个日本俘虏,一个被园子救治的日本学生兵。
信是从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寄来的,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藤井身穿着八路军的灰布军装,庄重地抿着嘴,眼神里依然透着那股子执拗劲儿。
徐所长感慨地说:“延安的小米饭最养人了,这藤井壮实了不少嘛!”
让园子更出乎意料的是,藤井的汉字写得周周正正,语句通顺,比他说话还流利:
园子,我知道你最痛恨我,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如果不是战争,我还在读书,准备报考日本最著名的早稻田大学。你们的孙中山、廖仲恺、李大钊都在这所大学就读过。可是,战争毁了我的梦和一切。全日本青少年从六岁开始就要接受军事训练,中学历史教科书告诉我,这是天皇带领亚洲国家抵抗西方的“大东亚圣战”,是去“解放东亚人民”。就这样,我在昭和二十年(1945年)春,加入“北支派遣军步兵团”来到中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们中队在冀中大部分被歼。就在这时,又接到了天皇颁诏无条件投降的消息。绝望中,我们这些学生兵,想到了集体自杀。长官怕我们求生,竟集合队伍用机枪疯狂扫射……没想到,我没有去成天国,却成了你的俘虏。我当时认为,当俘虏是日本军人的最大耻辱。八路一定会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来处死我。更没有想到,在八路医院里,我一个罪人能得到这样细心的照顾,是秀姑把生的希望让给了我,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在延安日本工农学校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秀姑说过的话,是战争把我从人变成了鬼子,我要从鬼子重新做回人。在日本共产党领导人野坂参三的鼓励下,我参加了反战组织“日本解放联盟”,我要让我更多的同胞了解这场战争制造的灾难。就像我在这里看到的毛泽东的题词说得那样:“中国人民与日本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日本军国主义与中国的民族败类!”
由于战争的原因,我们在日本读书时,就被要求学习掌握汉语;来到延安后,我的汉语水平又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还不足以写这么长的信,所以我请老师帮我做了修改。这里的老师很有耐心,我要学好汉语,以后为日中人民的友谊做点事情。在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要离开延安回国了。行前,我要向中国这片土地深深祭拜,请接受一个侵入者良心的忏悔!
园子把藤井的来信揣到了怀里。
正是午饭时间,场院上很热闹,若在平日里,园子早去打饭了,可今天,他的心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鼓涨着,涨得满满的。园子总共认的字,还不到一笸箩呢,可今天这封信,他却一字一句地都看明白了,也都记下了。
藤井的信,让他想起了好多。藤井说得对,如果不是战争,园子和他都会坐在课堂里读书呢!
冷不防,肩头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园子回过神儿来,原来是护士班班长刘腊月。腊月兴奋地嚷着:“快去看哪,园子,你上报纸啦,还有照片呢!”
园子“扑哧”一声笑了,看看腊月说:“我当是二牛哥哩,敢情你也会说笑啦。”
园子说着端起碗,起身要去盛饭。
腊月“哎呀”了一声说:“我啥时哄过你?”
园子更乐了:“啥时哄过我?嘿嘿,我头一天闹八路,就让你哄了。说是给我发武器,敢情发了一堆锥子、剪子的。”
园子的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
“好哇,园子,你不信我?”腊月转身跑走了,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张报纸,“看看,我哄没哄你?”
园子偏头看过去,八开四版的《冀中导报》上,果然印着一幅照片。园子细看那照片上,竟然是自己和大丫、二丫、三丫,几张小脸上的神情都那么严肃。园子的目光往上移,一行醒目的黑体字标题映入了眼帘:《大平原上的小八路》。
战士们忽啦都围了上来,腊月叫着:“啊哈,咱们园子和几个小姑娘在一起。”
园子顾不上说笑了,一把夺过报纸,瞪大了眼睛读着:“一九四四年冬,我负伤来到了冀中军区第十军分区野战医院。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小八路,他叫赵平原……”
园子兴奋地扭过身儿,冲屋子里喊着:“秀姑,快来看呀,是周记者写的。”话音未落,园子忽然意识到什么,身子激灵了一下,泪水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