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秋天的庄稼地里,身着庄户衣裳的园子飞快地奔跑着。正是八百里青纱帐漫起的时候,绿色的叶子唰啦啦地响,扑打着园子的头和脸。园子啥也不想,只是拼命地跑,能抢出一个钟头就是一个钟头,秀姑就能少遭受一个钟头的折磨。
园子飞跑在大平原上的时候,藤井已经能下地走了。到底还是年轻,恢复得快,伤势眼瞅着一天天见好。只是有好几天了,秀姑和园子都不再过来给他换药了,藤井的心里有些纳闷,禁不住向护士班班长腊月打听:“董在哪里?怎么不见她?”
腊月半晌儿没言语。藤井又问:“那……园子呢,园子去了哪里?”
“园子买药去了,走了两天了。”腊月说着,把一副拐杖递给藤井,要扶着他到院子里走走。藤井有些诧异:“哦,董呢?董秀姑?”
腊月沉默了,悄悄背过了身子。
“请告诉我!”藤井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秀姑病了,病得很重。”腊月说。
藤井不说话了。半晌儿,他一使劲儿拄起了拐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我要去看她,带我去看她。”
腊月拦住他:“你不能去,你的伤刚见好。”
“为什么?我要去。”藤井倔强地要往屋外走。
“秀姑,她……她得的是传染病,急性肺炎。”腊月不得不说出实情。
藤井怔住了:“没有药吗?”
腊月的眼圈儿红了:“为了保住你的腿,秀姑她……她把盘尼西林……让给了你。”
藤井愣怔了片刻,忽然迈开腿,一瘸一拐地就往外走。腊月一路劝不住,只得紧跟着,护送着他跌跌撞撞地进了重伤号的院子。
院子里执勤的战士拦住了藤井。这个日本少年执拗地挥动着拐杖,把劝阻他的战士推到一边:“不要管我,我要去看董……”
徐所长从屋里闪了出来,忙摘下口罩问道:“怎么回事?藤井先生……”
“长官,我要看董……”
徐所长瞪了腊月一眼,转而向藤井解释道:“藤井先生,董秀姑在生病。医生正在治疗,我们比你更揪心……”
藤井这才看到,窗沿儿上放着一大捧不知名的野花。
藤井望着窗子,嘴里喃喃道:“我就看一眼……”
徐所长严肃地摇摇头,对腊月吩咐道:“送藤井回去!”说着,转身就要进屋。
藤井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子,忽然看见窗棂上的窗纸有个破口,他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徐所长转过身扶住藤井,藤井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忽然冲着窗棂喊道:“董,对不起……对不起……”
藤井喊着喊着,双腿一屈就要跪下,无奈腿上的夹板使他的腿不能弯曲,他索性“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徐所长和腊月一时没扶住,怔在了那里。
藤井的头“咚咚”地一下下在地上撞着,语言含混地哭诉着,胸腔里发出呜呜的哽咽。
徐所长和腊月紧忙要扶他起来。李二牛这时也走进了院子。徐所长连忙招呼着:“李二牛,快把藤井背回去。”
李二牛是赶来看秀姑的。他手里攥着一大把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花,黄灿灿的。他紧着把一抱花放到窗台,走过来,却并没有马上去背藤井,眼神幽幽地望着他。
徐所长急了:“二牛,还愣啥呢?”
二牛这才蹲下身子,眼泪已流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流着泪嘟囔了一句:“这小鬼子,还算有点儿良心……”
小鬼子藤井还在呜咽着,不肯起来,头一下下地在地上撞着……
此刻,园子正飞跑在大平原上,离驻地的村庄越来越近了。秋天的大清河,就在远处哗啦啦地响着,像在催促着他的脚步。等园子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重伤号的院子时,太阳已经有一竿子高了。两间北房静静的,一间屋子的窗沿上,还放着黄灿灿的不知名的野花。
瞅见野花,园子怔了一下,他对着窗户喊了一声:“所长,药买回来了。”
院子里依旧静静地,没有一丝声息。
园子取出掖在裤腰里的布包,又喊了一声:“梁医生,药买回来了。”
院子里还是没有一丝声息。
园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顾不了许多了,“哐当”一声推开了门。为秀姑专设的传染病房,早已经撤走了,炕上空空的,炕单平平整整,上面还放着一抱鲜花。园子的泪水涌出来,他腿脚一软,跌坐到门槛上,手里的布包散开了,玻璃药瓶骨碌碌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