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 第三章 师友之间(4)

父亲去世后,我编选了《沙鸥诗选》和《沙鸥谈诗》,都在一九九六年出版。两本书加起来有八九百页,父亲一生的主要著述大致收录在内。当然并非没有遗漏,譬如《沙鸥谈诗》出版后,就中《谈诗书简》的收信人又提供给我父亲若干专门谈诗的信札,有如一批小论文,但是也就无缘加入。另外一位朋友也寄来父亲不少信件,原本可以选辑为《谈诗书简之三》。两本书面世后,虽然均已售罄,然而几无反响。我知道父亲已经不是一般受众的关注对象了,对此我深感遗憾,但也无可奈何。世事无常,俟以来日——我所能说的也就是这个了。

第二位是廖若影。关于他,我先是在《关于写信》的附记里写过一点感想,后来又专门写了一篇《记若影师》,这里只能略做补充。其实我一共只和他见过两面,分别是在一九七六年冬天与一九八一年春天,乃是随父亲到重庆南岸他的家中拜访,各停留半日,未能深谈,此外只是通信而已。先是我去函问候,一九七七年一月十六日收到第一封来信。我与他年龄相差五十二岁,却是同辈,故称之为“老表”,他则呼我为“弟”。到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为止,其间共收到来信六十七通,除一封丢失外,我都好好保存着。此外又有给我父亲的两封信,也存留我处。给我父亲写信用文言,无标点;给我则用白话。我爱读古诗词,有疑难处便向他提问,所以这些信的内容十九是谈诗的,又以技法方面为主。我当时浅薄浮躁,所提问题天南海北,漫无边际,他却毫无怪罪之意,尽量予以解答。最近我重读一过,仍然觉得新意满眼。其中又以对古人某些诗作的会心理解最为精彩,虽然话说得平易朴实,但细细品味,感到非有一种特别悟会,不能道及。

例如一九七七年五月七日来信说:“至于用字的问题,这就在一句诗里面关键地方的字要斟酌,要推敲,要千锤百炼。比如唐朝贾岛有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僧敲月下门’,这个‘敲’字,据说当时他是经过一番推敲工夫的,原来这句是用的一个‘推’字,经过他反复演试,就觉得‘推’字不如‘敲’字好,故决定改为‘敲’。我们试想,在月光下一僧归来,寺庙的门早已关闭,敲就有声,敲它几下,里面就会有僧出来打开,这种情味是真率而如见的,倘用‘推’字,既无声,便直切了当,自己将庙门推开进去就是,这样便索然无味了。这是用字的关键地方和妙处,故诗能做到千锤百炼,始可臻于妙境。您来信引用的几则妙句,‘牧童遥指杏花村’,这必须有上一句的‘借问酒家何处有’才把这下一句逼得出来,不然如何见得这句诗的好呢,又如‘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和‘粉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都是上句逼出下句来的,这就是手法和描绘艺术上高深的问题,也就是说在即情即景下,通过心灵写出来的一种妙句,这里值得注意的,就是‘春色满园关不住’的‘关’字,与‘却疑春色在邻家’的‘疑’字,是关键字,是要经过推敲的,在用‘关’字和‘疑’字后,就能把上下句及整首诗的神情传出来。一首诗的名句只能有一句或两句,不会全首有,从来的诗也不会每首都有名句的,名句就是一首诗的精华,好诗能留传就在于此,上面举的诗句,如我们试试改换其他的字加进去,恐怕情味就不一样了。”这里虽然是针对炼字而言,内涵却是对诗的意境的深刻体会。尤其关于“推”“敲”的比较,已经涉及意境问题最关键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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