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 第二章 创作生涯(6)

一九七八年八月一日,我家出了一件大事:二哥突然离家出走了。他留下一部《中国围棋史》的稿子。以后为谋出版,我重新改过一遍,原稿有十万多字,大约删减了三分之一,行文也变得较为通俗,题目更为“中国围棋史话”,于一九八七年二月面世。署的他为自己起的笔名“见闻”,表明仍是他的著作。八十年代初我写了几本日记,差不多都是读小说的感想。后来把稍成片段的抄成一个小册子,题为“一念之差”,约有五万字。这稿子拿给一位小说作者看,退了回来,说是太过杂乱。这话未必没道理,说来我对小说的意见,要到多年以后我已不大看小说时才算稍稍完整一些。与此同时,我也写了一些小说。先是中篇小说《四合院》,五万多字,表现“文革”起始一个月中我家的遭遇,完全是写实的,寄给父亲,他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我不很同意,就放下了。一九八二年,和姐姐合写了一部小说《结束或开始》,寄给一家杂志,回信说可以刊用,不过要压缩一半篇幅才行,我觉得未免过分,也就没有发表出来。这小说取材于姐姐的经历,她写了一稿,我写的二稿有十七万字。

我自己写的一个中篇和十多个短篇倒是都发表了。我一直没有兴致重看过去的东西,回想起来,其中几篇运用北京方言的,是老舍影响最后的遗留,写得相当肤浅;几篇写个人感情的,内容也很空虚,不过有一篇《世上的盐》(发表时被编辑改名为“失味”),是写发生在北戴河海边的一段爱情体验的,文字倒是很美。中篇小说《喜剧作家》写在一九八五年,是较为用心之作,这小说本来有个标准的通俗小说框架,我却写成现代派作品了,五万多字都是人物的意识流。承蒙蝌蚪的推荐得以刊用,但是有所删节,有一大段运用罗伯–格里耶《快镜集》那种过细描摹“物”的笔法,写时颇有些得意,却被删得只剩下几句了。我喜欢读作者态度克制的小说,一九八六年自己也写了一篇《墨西哥城之夜》,篇幅很短,字面之外的余意较多。我还写了一篇《走向》,受莫里亚克影响较大,在我的作品中是最有诗意和激情的,原计划写很长,但只完成了开头一部分就停笔了,时隔多年,我已忘了情节接下来如何进展了。此后我大量读周作人的作品,随即对小说这种形式有所怀疑,主要是感到描写这种方法总归难得自然。我读小说,觉得英国的绅士作家一派如格林、毛姆等倒还舒服些,而更合乎我的理想的是日本的井伏鳟二,他的小说很少有情节因素,已经接近于随笔了。一九八七年写的《姐儿俩》,便是我由小说转向随笔的一个标志,极少描写而多用叙述,但是不大被编辑所接受,几经波折,才由父亲介绍发表出来,可是不知怎的把结尾一小段给删掉了,主人公也就没有了收梢。这是我写的最后一篇小说,为此曾写一封长信给父亲,日记里略作摘抄,末尾有几句总括的话:“我有几点爱好,这几年一直坚持着,一是不介入,所谓平和原是基于此的;一是相信细节的力量;一是质朴,这既是对语言也是对结构的要求;一是情节与人物命运有种向着某个方向进展而不可挽回的趋势。这些都只是爱好,没有什么理论依据。”我写小说的经历也就到此为止。当然设想也还有不少,曾经打算以大学生活为题材写一部长篇,后来又编过一个复仇故事,都记有大量的札记,可是到底没有写出来,也就不必多说了。一九八六年春天我在苏州呆了一个月,给母亲写了两封长信,各有一万来字,后来整理为一组游记,取名“姑苏一走”。游记本无足道,但文字与此前确有不同,开始变得朴素,也略带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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