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插花地册子》面世后,有书评云,对嗜好读书的人来说,这是一部“关于书的《随园食单》”。我很感谢论者此番揄扬,但也知晓所言太过夸张;而且话说回来,我的本意并不是在开书目上。实话实说我也没有这个本事。书目只能显示——或暴露——开列者的水平,当然附庸风雅者除外。真有资格开书目的,读书必须足够多,足够广,而且自具标准,又无所偏私,更不能先入为主。我读书则如这书中所述,在范围和次序上都有很大欠缺,迄今难以弥补。所记下的只是一己多年间胡乱读书所留下的零散印象,别人愿意参考亦无不可,但若视为一份推荐书目则难免误人子弟了。——顺便讲一句,我另外的几本书也有被误读之虞:《神拳考》不是讲述历史,《惜别》不是私人回忆录,《周作人传》不是“传记文学”。
我曾说,我这个人活到现在,差不多只做过读书这一件事,如果这能算件事的话。这话讲了将近二十年了,之后这段时间仍然如此。关于读书我写过不少东西,但很少谈到读书的好处,特别是对我自己的好处。这里不妨总括地说一下。回顾平生,我在文、史、哲方面的一点知识,从学校教育中获益甚少,更多的还是自己东一本书西一本书读来的。说来未必一定是相关学科的书,也包括各种闲书如小说、戏剧、诗歌、散文在内。以此为基础,逐渐有了比较固定的对于历史、社会、人生的看法,以及养成一应兴趣、爱好、品位等。将我具体的人生经验及见识与书上所讲的相对照,有如得到良师益友的点拨,人生不复暗自摸索,书也不白读了。假如当初我不读这些书,也许会成为另外一个人;正因为读了这些书,我才是现在这样的人。这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教育,而《插花地册子》所记录的就是这一过程。
当然,具体说起这码事儿来并没有那么简单。村上春树在《无比芜杂的心情》中写道:“书这东西,根据年龄或阅读环境的不同,评价一般会微妙地发生变化。……在这样的推移中,我们或许可以读出自己精神的成长与变化来。就是说,将精神定点置于外部,测算这定点与自己的距离变化,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确定自己的所在之地。这也是坚持阅读文学作品的乐趣之一。”对我来说,有的书的好处当下就感受到了,有的书的好处却要过很久才能领会,有的书的意义仅仅在于引导我去读相关的、比它更为重要的书,也有的书昔曾视若珍宝,今却弃如敝履。此亦如与人来往,有的一度密切,继而疏远,乃至陌如路人;有的则属交友不慎,后来幡然悔悟。不破不立,读书不违此理。
某地曾举办一项名为“三十年三十本书”的活动,要求报出曾影响过自己的书单,我亦在被征集者之列,在附言中强调说,影响了“我们”的书,不一定影响了“我”。就我个人而言,多少年来读书有个基本目的,就是想让“我”与“我们”在一定程度和方向上区分开来。“我们”爱读的书,说来我读得很少。在思想方面,我不想受到“我们”所受到的影响,或者说我不想受到“我们”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之为一种自我教育,正是对于规范化和同质化的反动。人与人之间无非大同小异,但正是这点小异,决定了是“我”而不是“他”,尤其不是“我们”。话说至此,可以再来解释一下当初何以要起这个书名。“插花地”就是“飞地”,查《现代汉语词典》,飞地,“①指位居甲省(县)而行政上隶属于乙省(县)的土地。②指甲国境内的隶属乙国的领土。”用在这里是个精神概念,其意庶几近于所谓“异己”。
将读书作为一种自我教育,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实在是无奈之举。当年假如不进行这种自我教育,恐怕就谈不上真正受到教育了。以后的人情况容或有所变化,但这一环节大概也不能够完全欠缺。虽然具体内容是不可能照样复制的,前面说到,影响别人的书未必能影响我,同样,影响我的书也未必能影响别人。所以书目还得自己来拟,书也还得自己来读。然而即如前面所云,别人愿意参考亦无不可。这也就是我不揣冒昧,将这本谫陋的小书再度交付出版的缘由。
二○一五年十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