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哲学中,“道”和“术”历来是不相干的两码事。“术”是有具体目的的,是做一件具体事情的办法;“道”则是没有目的的,是无处不在的。而现在的世界规则无异于以“术”求“道”,那它没有能实现的。我刚才说艾略特他为什么要绕那个圈儿呢?目的何在?目的在人上,原因也在人上,他也是在以“术”求“道”,所以永远只有原地绕下去。人同万物一样,恰恰是没有目的的。只要你弄出了目的,人的自然性就受到损坏;人类史以来人弄出的目的多啦,人也就变成了种种非人的样子。
淡若海,漂无所止。人本来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的。要说目的,这就是目的,是起点也是目的,哪还有什么目的?你找当个游戏就罢了,当真,那人也找了几百几千代了。“官知止,神欲行”,你什么时候丢掉了这个目的的想法了,你什么时候就自由了,就发现人生了,就获得一切了,就知道你是什么——你现在就是,和你要什么——你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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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它需要一个表达形式。这个形式可能是个革命,也可能是个爱情,可能是搬块石头,也可能是写一首诗。只要这个形式和生命中间的这个能量吻合了,就有了一个完美的过程。
中国古代有许多故事讲的其实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嵇康打铁、阮籍的青白眼等等。在今天的世界上,现代艺术已经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式,艺术似乎不再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扩展为对整个生命真切表达的呼唤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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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笔在写归类大纲:
一、铅笔同毛笔一类;毛笔同茅草一类;茅草同松柏一类;松柏同坚强一类;坚强同革命一类;革命同文章一类;文章同“笔”一类。
二、铅笔同铅矿一类;铅矿同金矿一类;金矿同银行一类;银行同富有一类;富有同愚蠢一类;愚蠢同灰暗一类;灰暗同“铅”一类。所以世界分为两大类,铅类和笔类;而我是铅笔,所以我是世界之全,我是世界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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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被风吹过的树都显得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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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光,是一种洁净的感觉,是一种洁净的心境。鬼对于我来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化身、一个旅行。人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名称,也是一种概念。昆虫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没有妄想的生命。它不会变得很大。
世界说我是人就是说我具备了人的形体,但这个形体并不是全部的我。我还能感觉到其他的生活。如果只遵循一种方式生活是非常单调的。光做人也非常单调,不合我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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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雨滴降落到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时变长,在临近汇合的最新鲜的刹那,它想起它们分离的一瞬。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息,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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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堆尘土的生活——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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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想得太多,一切来自冥冥还将归于冥冥。在这之中,有一段有花有树的生活。我坐在长椅上,关掉世界的声音,我说这次要久一点。我握你的手,我知道这时还没有变成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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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美和希望,终究会离开我们,我一直存有大的困惑,这折磨了我可以说很多年——就是浮士德所面临的,他说真美啊,你留下来吧!这时一切就消失了。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了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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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反对什么,也不顺从什么。
只有诚实,很简单。
“没有目的”才能“在蓝天中荡漾”,“没有目的”才能感到心、生命的真切。
我爱他们的时候,我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