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 彭燕郊先生(7)

这确实是不朽的典范,是莫泊桑的温和但又冷峻的风格所能达到的高峰,短篇小说艺术所能达到的高峰。莫泊桑笔下的人物,有不少是这类被庸俗生活压碎的糊涂虫,在他们背上,如同被雷击毙者似的,写着不合理社会的罪状,而他们却往往并不值得同情。

高度严整的五幕悲剧似的结构,这里可以学到的东西是那么多,题材被压缩得多么好!晚会前,晚会进行中,晚会后;没有首饰时,借到首饰时,丢掉首饰时。强烈的对比,而且是一再加强的强烈对比,但却一点不做作,一点也不叫人觉得生硬(对比是容易流于做作和生硬的)。也许因为写的是短篇,短篇只能这样写。但是如果不用短篇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形式能够表现它?我只能相信:这是艺术上的高度成熟,而如果不是对生活的高度敏感和严密观察,就不可能有这样圆满的成熟,从而也不可能如此明确、精练地表现生活。

他自己也一样,比如他的那首《家》,他所写的那只蜗牛,不也同样明确、精练地表现了生活吗?关于他的这首《家》,我也写过一点文字:

认识彭燕郊先生是读他的《家》。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二十六七岁,如今已经五十多了。

读毕的感觉是无言,很久很久的无言。

心里感到一种震撼,一种很深很深的震撼。

这震撼,不但深,而且大,一种无言的巨大。

活在这个人世上,我们感觉很多很多,那种感觉却是不多。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是好多好多的感觉,却又说不出的感觉。

你会想到好多事情,想到好多好多人。

你会想到他们的命运,真的就像那只蜗牛。

那样一只手,那样随意的,那样漫不经心的,就把它的家碎了。

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

或者只是一时高兴?或者只是不太高兴?或者只是有点无聊。

你会生出一种愤怒——那愤怒是压抑的,低沉的,缓慢的,就像子弹压进枪膛,一粒,一粒,压进枪膛。

你会生出一种悲悯——既悲自己,又悯他人。

就是那手,也难遮天——那手上面还有手,那手旁边还有手,那手搓揉着,那手绞动着,那手握成拳,那手拍出掌,那些各种各样的手。

这样的诗,只读一遍,也是不会忘记的。

这样的诗,让人看见,诗人是个怎样的人,怀有一颗怎样的心。

他是孤独的,即使身处队伍之中,即使身处潮流之中,他也是很孤独的,但他相信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声音,不孤独。

他的心,也独特,独特得是那样敏感,就像那只蜗牛一样,一粒沙子,一片草叶,对他也是锋利的。

他能感到那种锋利,感到那种无形的锋利,那种锋利无时不在,那种锋利无处不在,随时都会伤害人,伤害好多好多人。

我很感谢燕郊先生,感谢他写了这样的诗。

这样的诗能让我们看到自己怎样生存,遐想应该如何生存。

先生简介:

彭燕郊(1920-2008),原名陈德矩,福建莆田黄石人,“七月派”代表诗人。一九三八年后历任新四军第二支队宣传队员,军战地服务团团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常务理事、创作部副部长,《广西日报》编辑,《光明日报》副刊编辑,湖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湘潭大学中文系教授。一九三九年开始发表作品。一九五五年受“胡风冤案”影响,被错误地下放到长沙市街道工厂劳动至一九七八年。有《彭燕郊诗文集》一套四卷行世。其代表作主要有《东山魁夷》《小泽征尔》《钢琴演奏》《混沌初开》等。其晚年创作的逾千行长诗《生生:五位一体》被誉为“构筑起二十世纪汉语的精神史诗”。其主编的丛书有《诗苑译林》《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外国诗辞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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