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说到此,转为说表达。这比内容难说,因为一,这方面他的造诣更高,几乎可以说,“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二,同样的意思,觉得出于凤姐之口比出于刘姥姥之口的好,证此容易,讲所以然的道理很难。难也不得不勉强说,只好罗列一些自己的印象,由有迹象到无迹象,试试。这是其一,意思与用语的水乳交融。这像是运用语言的基本要求,可是脑中存储不多,笔下火候不够,也难以做到。其二是口头与笔头的一致。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叶圣陶先生推崇的“写话”,即口头怎么说,笔下就怎么写。合二为一,像是省力,不难,其实不然。原因很复杂,这里只想说现象,看报刊书本,能够做到这样的总是稀如星凤。所以叶圣陶先生才大声疾呼,才提倡。他自己身体力行,当然有成就,可是与周氏比,似乎还有用意与未用意之别。
其三是用语平实自然,组织行云流水,或者说看不出有斧凿痕。这说得再高一些是其四,比如与古文比是无声,与骈文比是无色,所以就像是未用力。我的体会,一切技艺,像是(也许真就)未用力是造诣的至高境界,纵使一些写作文教程的以及大量耍笔杆的人未必肯承认。其五,再从另一个角度说说造诣,是能够寓繁于简,寓浓于淡,寓严整于松散,寓有法于无法。最后其六说说这样的文笔,我们读,会有什么欣赏方面的感受。人各有见,还人各有所好,当然只能说自己的,是平和的心境和清淡的韵味,合起来就含有佛门所说的“定”加“慧”之美。
像是扭向形而上了,应该赶紧收回来,由体下降到用。这也可以扩张为三项。一是学写作时,周氏之文宜于用作范本。二是可以和法国蒙田、英国兰姆等作家的散文集放在一起读、欣赏。三是可以当作药,治多年来为文的两种流行病:一种是惯于(或乐于)浅入深出,即内容平庸而很难读;另一种是搽胭脂抹粉加扭扭捏捏,使人感到过于费力,过于造作。
至此,我想可以说几句总而言之的话了,无论从文化史还是文学史的角度看,周氏著作都是有大用的遗产,如果以人废言,一脚踢开,或视而不见,应该说是失策。可是接受,即开卷读,就不能不先有书卷。近些年来,关于周氏著作,零零星星印了一些,但不全面,有的还不易找到,所以,至少我看,印全编就成为当务之急,然而一时难以实现。退一步,能够出版可以代表全面的选本也好。钟叔河先生多年来搜集、整理、研究周氏著作,无论是全编还是选本,可以推想,或说担保,必是精审可读的。我以一个老读者的身份,愿意借写此文的机会,说说我对周氏著作的看法,供还没想到读以及想读的人参考,并向钟叔河先生和出版社表示敬意。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如果用心去体会,有静心、有耐心,心思自然会细腻。心思细腻了,那些好处和妙处,自然也就看到了,自然就会多信自己,从而少信别人了。
先生简介:
张中行(1909-2006),原名张璇,天津人,学者、哲学家、散文家。一九三五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曾任教于天津南开中学、保定中学、贝满女中,担任过《现代佛学》的主编,后到北京大学任教,与季羡林(1911-2009)、金克木(1912-2000)合称“燕园三老”。一九四九年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特约编审,主要从事语文、古典文学及思想史的研究。有《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禅外说禅》《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顺生论》《文言常识》等著作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