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民哀
你若跑进一家有口苦饭吃的苏州人家大门之内一瞧,收拾得窗明几净,收音机、麻将牌、应时小食、特别做茶叶、三星白兰地,一切都有,使得来宾很舒适的。不过大门外头,肮脏得无以复加,越是大户人家的围墙外面越糟,古钱式的阳沟洞上面撒满着屎草纸,随时可以发现。
我原籍虽是常熟,养却养在苏州山门巷里的。在苏住了九年,因为先兄在言桥头自缢之后,先君才迁回故乡去的。民国十九年的秋冬之交,到苏营业,首尾住了半载光景,至二十年的初夏回去,离开了六年,此次重又到来,竟有“襄阳重到风景不殊”的感慨。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两句俗语,其来已久,大概承诺这八个字的人,很多很多,不过我上次到苏州,苏州市政府不曾取消。昆山陆全做苏州市长,他颇想把苏州振兴起来,所以我那一次住了半年多,脑海里所留的影像,比此番兴奋得多。今年再来,觉得这所阖闾古城的社会现状,除掉了观前街、景德路等几条街道放宽之外,别的美处说不出来。倒是市场听见一般正当商人道及:“某处房子一翻,房金加贵,生意反不如前,吓得我某处的市房不敢动工,到底翻造好呢,还是不翻好呵?观前街拓大辰光就只得一爿接受和暂移了城隍庙去,立牢脚头添了一处‘分号’,其余都不过如此。而且同一观前,观东的生意,似乎不如观西一些呵!”就这种论调推向,并不是他们举棋莫定,实在是代表苏州人的把稳性质,不敢像宁波人那种抛盘做法的。若得始终抱着稳健主义前进,倒也是一法,倒是有时候,到上海踏进交易所的大门,做起输赢,冒险精神非常厉害,在本乡本土,偏又不忘“骑马拄拐”的宗旨。此所以苏州非但不及杭州的市况,连邻县无锡都不及,再加遇着这“不景气流行”的年头儿,自然愈加不佳。就是一般收租过日子的老少爷们,去年租风大坏,越是从前最有名的“湘太野”租田,越是难收,所以全苏的市况,变了“空大”。使我心上发生了无限的感触。料想地方上的公正士人,不见得不感觉到这一层,无奈积重难返,就是要想补救方法出来,改善地方,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奏效的。
苏州是个“住家”区,不是“商业”区的批评一出,一般住在上海,嫌比开支浩大的寓公,多乔迁到苏州来,谈到省界,安徽、广西、云、贵等四省占多数,其次通崇海和吴江、昆山等县的人士,旅苏的也不少。因为寓公一多,便造成一种只顾门内不管门外的习惯。你若跑进一家有口苦饭吃的苏州人家大门之内一瞧,收拾得窗明几净,收音机、麻将牌、应时小食、特别做茶叶、三星白兰地,一切都有,使得来宾很舒适的。不过大门外头,肮脏得无以复加,越是大户人家的围墙外面越糟,古钱式的阳沟洞上面撒满着屎草纸,随时可以发现。至于沿墙角小便,随地吐痰,更加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较为繁盛的场合,如东西中市,观前街等处,到了晚上九点钟以后,家家可以称得上屎香门第,不枉是个文秀之邦。
在前清时代的苏州,因为是个省会,所谓三大宪衙门,都在此地,加了一般分发到江苏来的候补人员,所以虽不有大宗土产输出去,而市面很可以支持的。自从光复之后,内容已大不如前,幸亏有一部分遗老们等人,提倡风雅,另换一番气象,总算还不失东南古城格局。
——《越风半月刊》193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