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老太的眼睛永远闭上了。她的嘴边带着一丝笑意。儿媳董招娣哭了半宿,两只眼睛肿得像红桃子。来吊唁的亲友街坊见了后回去说,满头银发的汤老太死时神情安详,这是她一世修的福。汤老太半世守寡,坚贞到底,终于修成正果,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早年撒手人寰的丈夫阿汤了。
一个月后,冬天的一个傍晚,天气阴沉沉的,弄堂口石板路上有一堆尚在冒烟的灰烬。董招娣带着儿子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对孤儿寡母在这里祭奠着过世的亡灵。一缕风从石库门弄堂口旋过,风拍灰烬,扇起底下的未燃完的纸钱,冲起柴草的芳香。难怪祭奠的纸钱要用稻草制作的火纸,原来是为了营造烂熟于心的人间烟火味,招呼流落于荒郊野外的亡灵“回家”享受一次供奉。
纸钱燃尽,董招娣带着儿子一起回到家里,关上房门,拉上门栓。
这天吃过晚饭,董招娣第一回没有马上去洗碗,更没有坐到织布机后去织布,而是抱着儿子,不出声地端详了一阵儿,就叫儿子去睡觉,儿子宝宝听话地去睡觉了。董招娣睡不着,坐在油灯下想心事。屋子里格外宁静,忽然,她站起来,从橱柜里找出那张满脸长着黑胡子的门神赵公元帅的画像,又找出平日糊鞋帮硬衬用的浆糊,把这张门神像贴在屋里南墙上的那张黄道婆像的旁边。
董招娣提着一盏油灯,走到黑黑的院子里,隔着院墙轻喊老魏。老魏应了,她让驼背老魏把做屠户的邢海根叫来:“叫他来杀羊。”老魏应了出门去。然后,董招娣摘下佩在自己发边的白菊花。
夜晚,海根来了,他提着一只帆布袋,里面装着一把大朴刀。为了有力气干活,他特意吃得特别胀,又是牛肉又是火腿,都是特别耐饥的。一进屋,背后的门就关上了,黑糊糊的,他就问:“东家,叫我杀的羊在哪里?”屋子里没有声响。一团白光飘过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地说:“羊就在这里。”那团白光就一下缠绕住他。海根手里的帆布袋重重地掉在地上。他伸出双手,碰到的不再是那些畜生,而是一处处富有灵性的宝贝肉。那光滑的背,柔软的腰,柔柔的奶子,丰润的屁股。白光缠得五大三粗的海根一下子透不过气来。香喷喷的脸蛋正紧紧地贴着他那被络腮胡子裹着的嘴唇。他还没有领略这般美味,招娣的纤纤小手已经把海根的骨节粗大的大手紧紧地拉住,引领着它深入自己腹下地带,草丛里的水已经漫出来。
海根也变成一团光了,是浅棕色的,和白光融成一团。一会儿,招娣娇娇的声音说:“过来给你看一只万花筒。”
招娣放开他,点亮一盏油灯,屋子里亮起来,招娣睡到床上,叉开两条肥嫩的双腿,把那朵层层叠叠的玫瑰无遮拦地展示在海根的面前。
海根呼呼地喘着热气,一双粗手怜香惜玉地抚弄着,就象元杂剧中莽李逵在春天的山间拾取小河上的桃花瓣。枕巾上青丝散乱,招娣撅起湿亮的嘴嘟哝着什么。海根的心中像舶来的美孚汽油一下子点了火,他腾地跃上这只“白羊”。白羊变成了骏马,载着骑手一日千里地狂奔,她感到骠悍的骑手的矫健。招娣在他的身下不停地扭动着,乳房在颤动,腰肢在转动,而那朵玫瑰也如天体一般自由多姿地旋转。
沪宁铁路上行驶着火车,车头的烟囱像举着一面飘动的黑旗,一路前行。一节坐满乘客的车厢里,靠窗坐着一个容貌娟秀的女初中生,她梳着齐耳短发,身穿阴丹士林布学生长衫。文静的她起先在看一本苏青的小说,但今天真的看不进去,心绪有些乱,她就放下书本,看着车窗外移动的风景。她就是徐雅芬。她的爹爹徐冠槐的胃病又犯了,而这时,汪记政府里的公务繁忙,不能回家,妈妈的身体也不好,老是偏头疼。趁着学校现在放假,她就去南京照顾父亲。徐雅芬想,现在学校里放假也好,她在同学中间已经显得孤立了。
那天,学校里忽然冲进来几个日本人,有几个就是驻在附近军营里的兵,还有几个是穿白大褂的日本医生,他们说,就在中学对面的一间民居里,日本人发现一户居民患上霍乱,上吐下泻。在马路上巡逻及值勤的日本人十分恐慌,害怕霍乱会传染,他们不遗余力的要给附近的中国人打防疫针。顿时,校园里像炸开锅一样,人心惶惶。
人们对日本军队非常痛恨,同学们听说,日本人发明了药,常在中国老百姓身上做试验,害死了许多中国人。这次也许他们又想出什么花样来危害中国的老百姓了。大家都不愿打针,一看见日本医生跑来给自己打针,躲的躲,藏的藏。翻译在一边不断地向大家说明打防疫针的好处。有些被迫打了针的人,偷偷地躲进厕所里,急忙用手指挤压刚才打过针的地方,想把疫苗给挤出来。后面几个班级的人就没有办法了,事先,教室的门被几个日本兵堵住,他们挨着个儿地给学生打针。
轮到徐雅芬所在的班级了。同学们知道,徐雅芬有个身份特殊的父亲,这次陪日本人来打防疫针的翻译居然还认识徐雅芬,跟她打招呼。这是因为徐冠槐有一次带大女儿去参加日本人办的宴会,这个翻译官来跟徐冠槐碰过酒杯。她班上的同学们亲眼看见,就在那个翻译官的旁边,徐雅芬也捋起袖管,露出光滑的手臂,日本医生也给徐雅芬打针了。大家这才放心,相信这次注射不会是要害他们。
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完全沦陷。英、美等国官方的和民间的产业一律被日伪接管,侨民则被视做“敌对国难民”,送进了集中营,等待分批遣送回国。河滨大楼是英籍犹太人沙逊的产业,也被日军接管,日军在这里建立起临时集中营,专门关押从各处拘捕来的英、美侨民。原本大楼里的英、美侨民房客也被囚禁于此地。一年以后,这些人先后被遣返回国,日军又将大楼内的套房分配给日军军官居住。
这时,许多人纷纷离开上海。兵荒马乱的,人们经常受到敲诈勒索,在码头和火车站的流氓最为讨厌,甚至苦力也结成了名目繁多的帮会,诸如“水老鼠”“靠墙党” “黄牛党”。如果你坐船从上海到南京,那么被这些帮会敲去的钞票将和船票等价。只要一到码头,“黄牛党”便抢过你的行李,运到码头边上,你就得给一笔钱;“靠墙党”把行李接过去,运到船边,交给“水老鼠”,你得再花一笔钱;最后“水老鼠”把行李运到船上,你得花上第三笔钱。如果你不给钱,他们就将行李扔到水里,有时甚至把乘客本人扔进水里。相比之下,还是坐火车安全些,徐雅芬就坐火车去南京。
临行前,妈妈说:“你爹爹是个书生,平时在家都是我照顾他的生活。到了那边,还不知道他生活得怎样呢。”
徐雅芬说:“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临走,妈妈特地取出一张徐冠槐跟褚璧允以及两个军阶不低的日本军官的一张合影,说:“雅芬,你一路上要多小心,你还是个中学生。坐火车半天到南京,下车的时候是下午,你赶紧去找你爹爹。万一找不到你爹,或者遇到其他的特别情况,你就把这张照片拿出来。”
徐雅芬答应着,收好了照片。她没让妈妈送,她还要在家照顾弟弟们。
在行驶的火车上,旁边座位上有两个女工模样的人,她们脱下鞋子。徐雅芬看到,她们都穿着大红袜子白跑鞋,她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做。一会儿,车上同座的人相熟了,徐雅芬一问才知道,这是象征日本的膏药旗。当日寇围攻徐州,抗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上海年轻的纺织女工中盛行穿大红袜子白跑鞋。纺织女工们仇恨得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要把敌人踏碎在脚下!”
一个女工跟徐雅芬说:“你一个姑娘家单身一人外出,可要小心,现在是日本军侵略我国的时候。”
徐雅芬点点头,想起自己的父亲却正在汪伪政府,跟日本人的头领们合作,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南京火车站到了,徐雅芬随着人流出了火车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处,徐雅芬看到了好几个手持大枪站着的日本兵。搜查了随身所带的行李,徐雅芬被放行了。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告诉了地址。黄包车夫让她坐上车,放下挡风的布帘,车夫就迈开两腿,往前面跑起来。
跑过了大街,黄包车夫说:“小姐,再过十五分钟就到。”
车夫拉着黄包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街。徐雅芬想:“今天真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马上就要看到好几个月不见面的爹爹了。”她的心里一阵高兴。
这时,从小巷里,迎面走来了两个扛着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其中的一个长脸,粗眉毛,蓄短须,上身一件白袖长衬衣,下身穿马裤;另一个,扁脸,上身穿军衣。他们都脚蹬长筒皮靴,头戴军帽,军帽后面都垂着一块布,在风里轻轻飘动。
本来正在行驶的黄包车夫停下步子,向那两个日本兵鞠躬行礼。两个日本兵也没停下脚步,等他们过去以后,一直垂手站着的黄包车夫才重新挽起车子朝前走。这时,“粗眉毛”日本兵回过头一看,正好看见从黄包车的后面,一个姑娘撩起布帘,胆怯地回头张望了一下。那日本兵马上两眼直愣愣地发光,一面回头跑,一面嘴里嚷道:“花姑娘,花姑娘,征用。”
黄包车夫情知不妙,装作听不懂,加快脚步。另一个日本兵“扁脸”当然知道“征用”的隐意,他闻声用枪指着黄包车夫,大喊“:你的,停住的有。”
黄包车不得不停下了。两个日本兵都向这边走过来,“粗眉毛”用枪头刺刀挑起布帘,坐在车上的徐雅芬面孔吓得雪白。
“粗眉毛”取下肩上挎的枪支,用枪托朝黄包车夫的腿上就是狠砸一下,嚷道: “你的,快走。”那黄包车夫无奈地朝徐雅芬看了一眼,也不管她绝望的眼神,挽起车子拐着脚,从小路的那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眼见不妙的徐雅芬这时想跑,为时已晚,“粗眉毛”扳住她瘦削的肩膀,“扁脸”持枪挡住她的去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嘿嘿的淫笑,把她逼到街边的墙角。“粗眉毛”捏着她的下巴颏儿,让她抬起苍白的脸。这时,“扁脸”抱住了徐雅芬的后腰,“粗眉毛”扑上来就扯她的学生衫上的对襟盘纽。一个身体单薄的女中学生哪是这两个欲火中烧的日本兵的对手,学生长衫脱落地面,徐雅芬光滑而并不丰腴的少女的大腿露出来了。徐雅芬仅穿着一条桃红色裤衩,像一片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马上就会飘落在地。她束手无策。这时,“粗眉毛”把手中的步枪朝旁边一扔,扯下了他自己的裤子,徐雅芬看见他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深刻的刀疤,令人恐怖,这多半是在战场上跟敌方拼刺刀给留下的纪念物,他的那个粗壮的阳具直挺挺地竖着。站在徐雅芬背后的“扁脸”刺啦一声把徐雅芬的短裤撕破了,她的刚长出阴毛的白花花的下体就暴露无遗,“粗眉毛”看这少女的阴毛就像他的老家札幌乡下的初春刚出土的如针般细的麦苗。
就在少女的天空将要塌下,徐雅芬一紧张,她的小腹一收缩,站着就撒尿出来,尿液随着大腿往下流。“粗眉毛”见状笑笑,一把摸住徐雅芬的阴户,也不顾自己沾了满手的尿液。就在这时,徐雅芬清晰地说出了先前她引以为耻,绝不愿从同学的口中听到的几个日语词组和名氏:“爹爹”“立法院委员”“焦原荒野”“松根石垣”。这就像在蚂蟥的背上点了盐卤,原先抱住她的两只手松下来,“粗眉毛”也一怔,这两个人也知道,他们与这两个日本军界要人的身份之比就如同高大的岩石和细小的泥丸。他们两个人的下体也因为害怕而疲软下来。
这时,“粗眉毛”想了想,放开少女,拉上自己的裤子。“扁脸”也穿好了裤子,两人一齐翻查起徐雅芬身上带着的那个包裹。一堆药,几本书,两件小古玩。从书中掉下了一张照片,“粗眉毛”拿起照片一看,他认识照片上的褚璧允,知道这是一个正深受日本朝野推重的中国人,是日本政府企图征服中国所要倚重的人物。“粗眉毛”曾经到在南京的褚府里数次值勤过。他和“扁脸”都认识照片上的那两个日本军官,他们知道,那两个日本军官深受日本天皇的器重。而刚才这个花姑娘口中吐出的两个日本人名正是他们。他们还知道,如果冒犯了本军军事长官的意志,不知哪一天,自己就会有厄运。“粗眉毛”和“扁脸”他们两个都来自日本高岛师团。不久前,高岛师团从中国大沽港登陆,转道北京,开赴大连。一路上,大家都在猜度,这次一定是去满苏边境,跟苏联红军打仗了,而苏联红军很可怕,看来自己没有指望回家乡了。结果,到了奉天火车站就乘车南下,一路到了南京,他们这才放下心来。不久,就听到派赴满苏边境的松本师团跟苏联红军开火激战的消息,日方官兵伤亡惨重。“粗眉毛”想,如果高岛师团里出了令军部都注意的事情,那么,整个师团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受到牵连的。长官怪罪下来,他们两个谁也承担不起。
想到这些,他们只得悻悻地停下手来。“粗眉毛”看了一眼这个来历不凡的姑娘,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件学生长衫,递给徐雅芬,说了声:“你的,开路。”他就站在一边了。
虽然徐雅芬穿上了已扯破的学生衫,但她知道自己脱离了一场莫大的灾难。她带上重新扎好的自己的包裹,朝小街的另一头走去了。
当徐雅芬刚走远,两个日本兵像两条饥饿的狗,在小街上寻觅什么,冲进一个个小屋或者小院,又气急败坏地退出。忽然,他们发现一个栽种着两棵夹竹桃的小院落,紧闭的房门外铁将军把门,“粗眉毛”使劲吸了吸鼻子,像嗅出什么,他就横端着枪托砸坏那把并没有生锈的大锁,再砸开院门冲进去。在一间阴暗的小屋子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愁眉不展的老汉正在照顾躺在床上的生病的女儿。那个也是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正在发烧,她的额前放着一块凉水毛巾,屋角里一只小风炉里煮着中药。正是因为这个女中学生正在发烧,体虚力弱,当日本兵袭来,不便逃难,就躲藏在这里,由她的父亲来照料。
“粗眉毛”把那老汉赶到隔壁屋子里,一枪托把他砸晕过去,然后两个人关上那屋子门。女中学生从睡梦中惊醒,见了这两个如狼似虎的日本兵,吓得尖叫。而那两个日本兵则像饿虎一般地猛扑过去,把棉被一掀,把那原本就穿着单衣睡裤的女学生脱得一丝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