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只是在画画(2)

这个时期,他更能与董其昌、八大、李世民、文徵明结为心灵上的盟友。尤其是李世民和董其昌,简直可以化身做这位“老夫”了。有一次,在深圳大梅沙的海边,他推开酒店的窗户,说:“看哪,这简直是董其昌。”一块海岛浮现在天际线上,颇有中国画的山水意境。多少次,他被传统文化灵魂附体,而又不甘心承认,在他写字用的桌上,凌乱地摆着他的一些书法习作,这些练习不仅使他在用油画绘制“书册”时,能用油画笔活灵活现、一笔而成地将毛笔书法显现出来(此时,是临摹还是写生呢?),更重要的是,这种方法,与古人心慕手追、潜心求道、期待感应降临的方式是一样的。他骨子里是个书生,虽然常常,他嘲笑那些带有“书生气”、“文艺腔”的人。而在他的论敌或是好朋友私下的谈话里,恰恰认为他是另一种“书生气”和“文艺腔”。没错,他是一个“仁”者,骨子里没跑离儒家传统。无论他如何入世,入世如何之深,他对待父母,对待木心,对待朋友(他从未背后说朋友坏话),以及对待陌生人,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礼义仁智信”的传统在支撑。

这样一个书生,身上要是没有“江湖气”,是难能立足的。他构成了自我所批判的一部分。归国十年来(2000年至2011年),他常常跑出画室,面向公众事物发声,既批判一些事物,也吹捧另一些事物。这是容易惹来非议的。在艺术圈内,他获得了不安心画画的“恶名”。好在,在他批判的事物和吹捧的事物中,大部分都立住脚跟了,这使得他能够从容许多。也使得他猛然觉得某些言说实在是多余,而一头扎进新的绘画场域中。

《泪水洒满丰收田》时期的陈丹青,与在纽约绘制并置与三联画风格的陈丹青,以及与归国时期的陈丹青,判若三人。前一个阶段上,他的时空是要在远方,去体验未曾体验过的世界和想像中的事物;而在后一个阶段,他历经了中国的巨大变革,从逃逸者成为回归者,带来了鲜活的经验和急智的话语,而此时,他似乎更愿意怀想他的童年、他的少年和他的青年,他无数次想从绘画中、从写生中,找到当年的记忆,但这已不复存在了。他想安安心心地在绘画中体会笔意与真理,但又总是心潮起伏,容易被媒体煽动。你可以说他骨子里是不安分的,他渴望有个模特坐在对面,哪怕不说话;他渴望一篇文章获得他人的赞赏;他珍惜这种渴望。

有时候,他与老朋友们坐在画室里,一聊就是一个晚上,他们检点过去的记忆,为连环画绘制的插图,或欣赏彼此少岁时的作品。更多时,是对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某位大师的画片发呆,长久地响亮着啧啧的赞语声,“真好呀”,然后又是长久地发呆。屋子里烟雾缭绕。

有时候,有两位年轻人作伴,这多少有点鲁迅当年的样子。只是鲁迅没有这样幸运,除了在三味书屋临摹过绣像插图外,只能以指导年轻版画家遣怀。

而陈丹青除了获得了艺术家应有的声名之外,他仍然在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画画,这一点大像刚刚逝世的画家弗洛尹德。即便有时候,别人赏赐借用的带天窗的画室不一定尽如人意,他不接电话,有时也接,一边接一边调颜色,点两下,看看,形准了,色对了。颇像他少年日记所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自由,我终于学会像说话一样画画。”

要问在一个数字时代,连胶片照相机都变成古典工具的时间里,绘制静物、表现摄像术一样的逼真效果,有什么用处?

——然而,艺术不正是无用的吗?陈丹青说:“我只是在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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