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走在行人稀疏的校园路上,我问他,什么是信仰。他想了一下,回答我:“信仰就是盼望那所看不见的。”我觉得这个答案很好,可是“那所看不见的”又是什么?他说,按基督教的理解,就是上帝、神;而哲学的理解,就是超越一切存在物之上的“整全”。每个生命都是暂时的,只有那超越于生命,比生命更高的,才能使生命的灵性得到提升。他又说,这些问题在词语上解决很容易,但落实于生活上则很难,这就是“灵修”的重要性。这是我头一次听见身边的人讲这个词。可是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他要回宿舍做晚祷的时候了。
见得多了,发现凡读书识字之人,身上多少都会有些牢骚不平之气。而我跟张宪谈起高校校园的变化,很自然地就会扯到项目、填表、检查、监督这类烦人之事,难免抱怨一下项目这个孙悟空和金钱这根金箍棒把原本安静的校园搅得翻江倒海。张宪的反应令我称奇,他心平气静,仿佛不是生活在红尘滚滚的校园。在湖边幽静的石子路上,他说,我们已经很幸福了,我们是幸运的少数,能够卸下生活的负担,专注于自己的精神生活。世界上的人,有多少能够体验到这其中神明的快乐?我知道“神明之乐”本属于“一小撮”,难以与众生语。张宪的话,让我觉得他身上有强大的“精神贵族”的气质。生活的负担未必能够卸下,但高贵的品格和气质至少可以与世俗“一比高下”。
张宪完全是一个沉浸在自己精神生活里的人,他的“精神贵族”气质造就了一个精神的城堡,他是城堡里的“伯爵”,世俗是攻不破这城堡的。有些人读书多了,又不食人间烟火,难免会变迂。这样的“读书种子”我也见过。张宪两者兼备却一点也不迂腐,他在世俗生活上的精明而谨慎,令我佩服。
张宪在学术上也是独来独往之人。我知道他从不追求大多数“科研人员”所追求的论文数量、主持项目多寡等东西,世俗的光环有也好,无也好,他都一如既往,写自己喜欢写的、有心得的学术文章。他从宗教学的角度探讨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化,这本是一个很有见地的学术方向,他开了一个很好的头。要是用庄禅的术语来说,张宪就是“淡泊明志”,但他不是一个“自了”的人,他的学术活动非常繁忙。从北京回来之后,他还邀我参加了好几次他主持的中世纪基督教的学术讲座。
他的离去,使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永远变成不可能了。这也是我至为痛惜的事情。从2010年开始,他就筹划哲学系宗教学师生的灵修计划,准备到意大利远离尘嚣的某个中世纪修道院住上两个星期,实地体验中世纪的精神生活。他邀我参加,我当然心往神驰。修道院是精神淬炼的好地方,只是被我们的教育和某些历史书描得一团漆黑,以至于真相不复存在。这次灵修之旅哪怕短暂也好,能够实地体验一种从大众视野里消失的生活,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儿。直到2011年4月,我在文科楼前遇见他,他还说进展正常,准备暑期成行。我是一直雀跃期待的,可是到了暑期,还没有消息,那时我也忙着自己的美国之行,准备论文,可是天不遂人意,张宪的身体在暑期出了问题。接到电话,就是痛惜,痛惜他的人,痛惜我们的约定。
我未能送他最后一程,愿意用他熟悉的语言哀悼他的离去,愿他的灵魂安息,愿天上的父与他同在。
林岗,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三醉人对话录》、《明清小说评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