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与你相望(8)

我去年冬天遇到她,而此时,我读她的诗不少于十五年。我跟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桌上还有别人。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则因为她而心不在焉。我不看她,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向我侧目,问我一些话,我简单地回答。经过一段答非所问之后我对她说,我和她的谈话不能是寒暄式的,这让我无法处置多年积累的情绪,如果饭后她有时间,我愿意带她去吹吹海风。她的大眼睛别样地眯着,想了一会儿说可以。

在大家离开餐桌前我出去买了两听啤酒,边付账边拉开一罐喝下。卖酒的女人看着我,我撩起眼睛色情地睃她一眼,她惊得在板凳上顿了一下。这一耸,把我心里那个疯狂的孩子拽了出来。我把车子开得划出一个弧线停在她脚边,她惊异地注意到我的车技。这车开得像男人。她提着裙子上车后说。我说,他们都这么说。

她不看我,故意的。我让人紧张,我也是故意的。现在,就我和她两个人了,她与这个城市的关系就是我,还有一部可以向外拨通的手机。就像大海上的一艘船,她没什么可依靠,只有依靠我了。想到自己蜷在被子里读她诗的那些漫长下午,我竟有劫持了她的快感。大名鼎鼎的她和我,就我们两个人,坐在飘摇的车里。我侧过脸,温柔地冲她笑。我没让这个节奏停下,不能回到她的诗里,那样,我可能无法跟她交流了。我说上车前我喝了酒你发现没有,她美目一轮说,怎么不让我喝?我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边笑边把车子猛地刹住,跳下车,跑到路边杂货店,让卖酒的小伙子搬一箱到车上,然后从车后厢找出藏着的香烟,爬到车上对她说,喜欢吗?她说,所有醉生梦死的都喜欢。我们夸张地弯下腰,拼着命哈哈大笑,谁也不愿先停下来,好像谁先停下就对不住对方,就会把这美妙的夜晚破坏。只是笑过之后她依然茫然,她不知道我是谁,将会干什么。

我说,十五年前我在北京一个破旧礼堂见过她,她坐在主席台后面,对自己坐在这个位子感到茫然。我则挤在一堆文艺青年里,一直盯着那张脸看,想从中看出,那些文字是怎样流淌出来的。她问看出来了吗?我说看出一点儿。是什么呢?我说,涡旋。我说,当时我特别想跟她谈谈,但是不敢。她说,如果我当时跟她谈,很有可能是,她也不敢。我说,我不是自卑。她说,她也不是自卑。我说,就是看见一类人,突然觉得无从说话。她说,那个时候,好像必须以书写的方式才能把要说的话理清,而书写不允许的话,竟然一个词语也聚拢不到嘴边来。我说,这时候更愿意盯着对方,沉默。她说,感受,有时比语言更准确、更有力量。我突然有点哆嗦,好像在跟自己说话,思路是一样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她比我年长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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