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旧时(8)

我问二婶,柱子叔什么事都想着旺,怎么不给旺当爹?二婶叹口气,说,你柱子叔比你三婶小,你三婶怕你柱子叔吃亏哩。小怎么就吃亏了?又不是打架。我又问。二婶就不稀罕理我了,撵着我和小花,去去去!哪好哪玩去!

这么热的天,除了池塘边,还能去哪里呢。荷花已经开得满池都是了,有的在荷叶上面挑着,有的藏在荷叶底下。有的全开了,像二婶、五娘娘她们哈哈大笑时张开的嘴;有的想开还没开,像三婶见了柱子叔,好像笑也好像没笑。晌午,我们爱盖着荷叶跷着二郎腿仰面躺在柳荫里,吱——,吱——,吱——,树上的知了比池塘里的荷花还多,叫个没完,我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晚上最好,大人们都提溜着马扎来到池塘边的空地上,二婶她们纳鞋底,二叔他们抽着旱烟不是讲张飞就是讲李逵。这个时候,柱子叔就总爱凑近三婶坐,而三婶则扎在五娘娘她们中间,只是偶尔瞟一眼柱子叔。那一眼一定比糖还甜,因为柱子叔乐得直咂巴着嘴嘿嘿。有时候月亮很大,像一盏神灯,明晃晃地悬在高高的树梢上,这时,隐约能望见满池塘的藕叶,黑魆魆的,魅魅地摇摆;有时候没有月亮,只有满天野菊花似的星星,我们就探着身子往水里瞧,繁密的藕叶间,果然也开满了野菊花;更多的时候,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还有在黑里飞游的萤火虫,但从池塘上吹过来的风似乎更香了,香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吸溜着鼻子,抱着大人的腿就迷迷瞪瞪地困着了。柱子叔有没有送三婶和旺回家,我们一次也没看见过。有一次我仰着脸问二婶,二婶正在扫地,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眉头,然后把我和小花扫到了大门外。

荷花能泡水喝,可它们那么好看,没人舍得采,都等着结成莲蓬吃。莲蓬也不能想摘就摘,因为五爷爷说,老早地把莲蓬揪下来,透了气,水底的藕就烂了。可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莲蓬籽一满,我们就又溜去了池塘,水边的莲蓬,很快就被我们撸净了。

旺就是这个时候出事的。那几天柱子叔没在家,旺眼馋我们天天都倚着柳树剥莲蓬,就趁没人时自己也下了水。傍黑天,旺被会踩藕的五爷爷捞上来,搭在了牛背上。老牛沿着荷塘走了一圈又一圈,旺始终没睁开眼喊声娘。三婶痴痴地望着池塘,两只眼像我们剥过的空莲蓬壳,天黑透了也不肯走,还是匆匆赶回来的柱子叔一瘸一拐地把三婶抱回了家。

从那之后,柱子叔再也没有离开过三婶。我们依然去池塘,只是去的少了,有时会远远地望见柱子叔陪着三婶坐在池塘的另一边。我们依然偷偷地掐了莲蓬卧在柳树下吃;只是,慢慢地,我们觉得莲蓬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苦,缠在舌尖,久久不散。

黛安:作家。著有《青青子衿》等。

本文刊于《天涯》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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