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旧时(2)

繁星

娘生我是在春天,农历四月初四。二婶说,农家的日子春天最难熬,青黄不接。上年的粮食已见了缸底,当年的麦苗还在地里。我生下后,姥姥踮着小脚拎来十个鸡蛋,娘不舍得吃,就让奶奶拿到集上卖了,换了一块肥肉膘,炼了一大勺子油,每天撇一丁丁炒菜。二婶说,虽然没粮食,天天吃地瓜干,但娘的奶争气,听见我的哭声就来水了,还很多,我咕咚咕咚地咽,撑得溢奶,娘的奶水还在冒,娘就把她家小花裹在怀里喂。小花是二婶的三妮,比我大八天,二婶没奶,小花成夜成夜地哭,二婶的眉头就皱成了疙瘩蛋。那些春天的晚上,二婶家的墙头上,好几只野猫在叫春,凄凄厉厉的,也像小孩子在哭,可把二叔烦透了。二叔把旱烟叶捏碎了用粉连纸卷着,一整夜一整夜地抽,手指黄了,眼红了。

这都是二婶告诉我的。二婶还对我和小花说,孩生日,娘苦日哇!

孩生日,娘苦日。我很小就记住了这句话。我从一年多前就开始攒爹用过的牙膏皮。爹是每天都要刷牙的,隔壁二叔、前排房子里的三伯、胡同中间的五爷爷,他们从不刷牙,他们都笑话爹。他们一笑就露出满口金子,爹也笑,爹笑的时候,闪过一溜干净的白光。

我一共攒了十四个,卖了七毛钱。我把钱塞在床的草苫子底下,等着四月初四,等着春天里那个青黄不接的日子。

可是天黑了娘擦火柴要做饭时才一下子想起来。嗐嗐嗐!娘对奶奶说,今天是妞妞的生日!一旁的我愣了愣,转身大步跨过门槛,手伸到草苫子下摸着钱就走。我要割块肉给娘吃,我想让娘知道:孩生日,娘不苦。

胡同真长,路过三婶家,路过五爷爷家,路过冬梅姑姑家门前月牙一样的池塘,还没到。路坑坑洼洼的,而我的脚底仿佛安了轮子,快得像在胡同里穿行的一股风。我就是一股风,不止我,和我一般大的梅、英子、小花,放了学就和我在胡同里疯跑,从这头追到那头,从那头撵到这头,比兔子都快,和风一样快。不知谁家新在墙根垛了堆柴火,我一踏上去就倒了,在我起来之前,我一仰头看见了星星,真多呀,像一朵一朵的荠菜花开满了天空。我一下子想起三婶家的麦地,自从三叔在煤窑上出事后,三婶家麦地里的荠菜一下子就蹿过了麦苗,开出小白花,一大片一大片的在风里摇,可好看了。日头最毒的时候,娘和二婶却把它们都拔了,有几筐喂了给旺买的那头母羊,还喂了我家的小毛驴,其余的都扔在了地头,晒成了草。可是那些荠菜花没干,它们还鲜鲜地活着,此刻,它们像刚刚从清水里捞出来,正淋淋漓漓地开在天上。

空气开始暖稠起来,我一骨碌爬起,循着香味,循着煤油灯菊黄色的光,找到那家肉铺。

我捧着一小坨肉往回走。身后传来咻咻的喘气声,我知道那是一条狗,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的心里只有那坨肉,我想赶紧捧给娘,我想赶紧让娘知道:孩生日,娘不苦。

我又看见了满天的星星。它们一路给我照着,直到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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