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时间段落(8)

他站了起来,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扬起薄雾一样的轻尘。地上的烟蒂非常凌乱,若是注意看,还能发现地上的它们其实并没有彻底死亡,一缕虚弱的淡蓝色正在地面上相互缠绕、追逐与亲吻。想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忽然无由地想到他的内心。也或许,是我自己的内心。

这时候,清晨过境的第一列火车再次发出兴奋的尖叫,剧烈而持久,一百年都没叫过的那种,仿佛是去赶赴一场旷古之约,急于把自己的幸福传达给更多的人。当然,铁道也会如期发出一阵痉挛似的轰鸣,除了“痉挛”,我想象不出铁道还能为何轰鸣。强悍的火车与匍匐的铁道是个粗俗的暗示,只有在铁道边生活过的人,才能真正听懂铁道痉挛的叫声(这样的痉挛其实类似于我们的夜生活,我一直不愿意说破这一点,正如我不愿意说破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

之后的每一个清晨,我几乎都能看到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记忆里,似乎只有两次我比他起得更早,更多的时候,他已然从容地靠在椅子上,凶狠地抽烟,木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直到,火车的轰鸣撕破一个清晨的安宁。直到,货运场开始在阳光下沸腾。

有一个清晨,我意外地发现他正惬意地吐着烟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慢慢地然而却是准确地呈螺旋形上升。他的烟圈吐得非常老练,让我恍如穿越了那个螺旋形的隧道,看见了自己年少时的面容。那时候我刚刚学会抽烟,却对吐烟圈有着不可思议的热情。我整天跟在街痞子后面混,还曾经用本来应该购买模拟试卷的钱买过一条“蝴蝶泉”(这是我想学吐烟圈所需付出的代价),但吐烟圈其实是一件很需要想象力的事,然而我一直就缺乏足够的想象力,结果可想而知。这最初的失败几乎影响了我整个的青春期,颓废、萎靡,弥漫着一种不可理喻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事实上一直没有从我的内心完全撤离,许多时候我都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绝望,进而对自己的观察力产生疑问。比如在那个没有任何吉兆的清晨,我就无法想象,他何以就能那么悠然?他何以就能那么惬意?仿佛就在昨夜,他忽然就受到了神灵的眷顾,听到了神灵的谕旨。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服从于内心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刚刚从这个清晨开始。但事实,也许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的想象力再次暴露出它的贫乏,但生活从来就需要借助于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的支撑,生活的细部往往会出现危机。这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

因为想象力的贫乏,我纸上的生活一度营养不良、难以为继。每个醒来的清晨,我都搜肠刮肚,希望能从虚妄的梦境里得到些许暗示。结果往往一无所获,梦境一片荒芜,生活呈现给我们的,还是昨天的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我总会跌进一个同样的陷阱,深邃、黝黑,没有一丝光明。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仿佛只是一个暗示,他似乎只是想让我看见,生活类似于一个人的脸,潜伏着暗流,从来都波澜不惊。

经年之后的今天,当我终于能够充耳不闻火车的尖叫和铁道的轰鸣,当我业已妥协于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我再次对那些远去的清晨产生持久的疑问。我已经记不确,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从后窗消失的,除了那双时常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我也已经回忆不起他的样子了。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真实的存在过;仿佛,他从来就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但,这是真实的后窗。后窗外的货运场依然一片忙碌与繁荣,货车进出的喇叭声、货物与车厢的撞击声、民工们的嬉笑声……繁荣从来都需要声响、见证,或者是表明。我还听见一种破碎了的声响,仿佛是流水远去的声响,又仿佛是一双拖鞋远去的趿拉声……

江少宾:作家。著有《爱着你的苦难》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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