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西边的梦幻之旅
这依旧是个梦想,夹杂了道听途说——我曾经无数次想:一个人,骑一匹慢吞吞的枣红色的马,走过河道,两边可以没有绿树和花草,清澈的流水是潜行着的,装腔作势,安静优雅,矜持得像是迂腐的哲人——四周都是风,夹着沙尘,狼一样奔逃——我始终一个人,向着不可抵达的地方,在路上经历时间或被时间经历,在繁杂的风景中找到前世的自己——还有那些丢失了的,没有来得及拥抱、抚摸、答谢的人和事物。我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他们的,连同我的情敌、总是趁我不备从背后踢我一脚的人。
而再长的河流也不可能无始无终,一个人的道路也并没有能够看到和想到得那么远,每一条道路都是人心和人想象的功勋——除了这些,肉体扮演的角色是干瘪的,充满趣味,却又在趣味中迷失。很多年前,我就浪漫而充满期待地想:总有一天,我会一个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带着简单的行囊和自己,沿着中国甘肃的河西走廊,从《诗经》的弱水河边、从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地带动身,将汉武帝和卫青、霍去病、李广、林则徐、左宗棠的酒泉轻轻带过,像一绺风一样,从嘉峪关古城堞上,落在阳关或者玉门关的废墟上,再向西应当是这样的——马儿的铃铛是沙子打响的,我的嘴唇是被爱情烧焦的,头顶的蓝空充满宗教的宁静,偶尔的黑鹰应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闪电。
向西——匈奴远遁的沙漠,吐蕃逃逸的荒道。走着走着,高昌故城出现了,在庞大的沙漠当中,夏日的熊熊烈焰燃烧着大地的油脂——火焰山的焦土吹送着苦难人间和美丽神话的灰烬。蜿蜒于祁连山下的铁路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让人联想到钢铁的呆滞和笨拙。而马儿是有灵性的,它一直在走,身体的晃动就是大地的晃动,响亮的喷嚏多次让我从梦中惊醒。露宿的夜晚,狼群和雪豹、黄羊和沙鸡——任何一丝动静它都先我知晓。我早就听说吐鲁番有一口沙漠水井——我想停下来,和我的慢吞吞的红马一起低头喝几口水,然后听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再度启程。
再向西,我不甚明了:那里是哪里,都有一些什么——葡萄是不是真的像珍珠一样?唱歌的女孩子是不是还有着唐朝或者汉代的风韵,她们的歌声真的像身段一样柔软和漂亮吗?当我再度路过沙漠的时候,我和马儿必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在寒冷的黑夜,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大风呼啸的黎明,如果有一个人,在砂土中不肯醒来,那他一定是最有福的。我还听说,乌鲁木齐河从城中流过,天山脚下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骑马的汉子比我强健和英俊百倍。
我还想去和田,买最好的玉——送给母亲和最爱的人;到伊犁去,看胡杨和大草原上的蝴蝶和甲虫,风中的花朵没有香味,鸟儿飞跃的山冈上响着清朝的马蹄和箭镞。我的朋友还说,要在伊犁大草原上喝酒、跳舞、唱歌和醉倒,要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谁也找不到——生命瞬间失踪,在草原制造一个悬念,留下一个传说……事实上,我知道做不到。即使侥幸做到了,也不会成为传说。我还想去那里的天池,山上的水,山上的湖泊,不逃跑的鱼是最快乐的——还有那些森林,一棵棵的松树是遮蔽,也是埋葬。我可以骑着慢吞吞的马儿,在灌木和大树之间穿梭,如果可以遇到美丽的女巫和传说中的城堡——公主和王子,财主和贫民,七个小矮人一定会在月光下围着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跳舞。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而当我真的要纵身前往——那时,一定没有了慢吞吞的枣红马,只是一个人,只身西行。所有的风尘都在车窗外面,一日千里的行程给我一种真切的恍惚之感——盛夏或者早春,甘肃、新疆,乃至整个中国西北,荒凉或者茂盛,单薄或者厚实,大地的风景,必将被我领略……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我想到,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所有合众或者单独的旅行,最难以放置和收容的,是旅行者个人的那颗漂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