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算不上漂亮,个子不高,但身材好,尤其是那一对大而挺的乳房,连我们这些毛孩子也不由自主地要多瞟几眼。女人两边的嘴角有点儿往上翘,这使得她在面对枪口时面部表情显得有点儿倔和冷,还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娘家就在邵水河下游不远的一个村子,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搭便船领着两个女儿过去小住,河水枯了以后,又经常走旱路回去。后来就很少回去了,听人说她跟一个打鱼的男人好上了。打鱼的男人攒了一笔钱后,河里的水就快干了,就干脆连船也卖掉,一门心思待在家里打牌。七村八寨想赢他钱的人很多,有时设了圈套去,打到最后又总是输给他。他和女人是在打牌时认识的,女人心软,不肯设套子绊他,结果有一天晚上被自己的丈夫痛打了一顿。谁也说不清她与那个打鱼的是如何好上的,只知道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经常骂她打她,有一次,她的丈夫借打牌的机会与打鱼的男人干上了。过了没多久,她与丈夫离了婚,村里人满以为她会和打鱼的男人结婚,谁料打鱼的男人一甩手跑了,过了一年多才又回到村子。女人没有再嫁,没有再嫁的女人一气之下在某个晚上用一把菜刀了结了打鱼的男人的性命,并连夜将他的尸体抛到了邵水河里。由于河水太浅,尸体没漂多远就停在了河滩边,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发现了。案子很快被侦破,女人被铐走了。在女人被枪毙的那天,河滩的外围远远地站着许多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昂着头,眼里迸射着怨恨的光。她孤零零地站在离人群百米开外的河滩上,被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原来的丈夫抱着她的两个女儿跑到现场时,她已身中五枪倒在血泊之中。女人穿着土麻布料的囚衣,左胸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第一枪很准,正中圆心,但女人并没有倒下,第二枪和第三枪同样打得很准,但奇怪的是女人还是没有死!行刑一度中断,有两个公安还跑过去查看,查看完后向开枪的人示意了一下,行刑继续,打完第六枪后,女人终于倒在了河滩上。后来村里人谈论说,前面几枪是被女人的乳房挡住了,后面的几枪才击中心脏。因为女人的死,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去过河滩,有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这对于偌大一片河滩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些正在朽烂的枕木被挖了出来,一副猪的骸骨被挖了出来,一床发黑的竹席被挖了出来,一只缺了边的青瓷花碗被挖了出来……无数场洪水曾经打马路过这里,它们掠去的和它们遗落的都慢慢被人忘记,就连此刻的河滩也保持缄默。
一群青蛙并不懂得这种缄默,一到晚上就自发地聚集起来,至少它们的声音是这样的。它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柳树下、草丛中、沙堆上、菜地里、水流边,用声音的亮光勾勒出河滩在晚上大致的轮廓。那声音就像多声部的大合唱,分成无数个章节,直唱得荡气回肠。河滩是它们的舞台,高悬于夜空的星星,是它们的听众。这同时也是属于夏天的狂欢,它们的低声部有时是让蛐蛐、纺织娘等昆虫来完成的,这些小东西的声音往往纤细精致得像丝线,又有着丝线一样的质地。在这些声音的掩映下,还有一些求偶的、交配的声音,它们仿佛不属于河滩,属于季节性的痉挛,属于与季节性痉挛有关的气候、心情和征兆。
因为夏天过去马上就是秋天,秋天过去马上又是冬天,冬天过去马上又是另外一年了。
保持缄默的河滩像是一直在寻找什么,那份属于它的深刻还得从秋天说起。
秋天的河滩总是充斥着一片狼藉过后的后现代气息,到处是被伐倒的高粱秆,到处是枯黄的高粱叶子,白菜地里所有的白菜都把自己的心包了起来、捆绑了起来,辣椒树上的辣椒也变得短小而僵硬,大部分的草都在枯黄,都像在无声地燃烧着、蔓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