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治好了我轻信一切的病

报纸上报道:有一个团在进行军事演习和射击训练……我们读到这条消息时,觉得很不是滋味。我们曾经乘坐汽车去过那些地方,这种汽车的轮胎用改锥一捅就漏气,对于敌军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射击靶子。每天都有人向我们开枪,每天都有人被打死……和我并排坐的一个小伙子被打死了……他是第一个我亲眼见到的被打死的人……那时,我们互相还不太了解……对方是用迫击炮打的……他身上留下了很多弹片……他拖了很长时间才咽气……他有时还能认出我们来。他死前呼唤的,是我们不熟悉的人名……

被派到喀布尔前不久,他差一点和一个人打起架来,他的一位朋友把他从我身边拖走,对和他起冲突的人说:“你和他吵什么,他明天就要飞往阿富汗了!”

我们在那边可从来不像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锅,自己的勺子。在那边,大家共用一个锅,我们有八个人。不过,阿富汗的故事并不吸引人,这里也不是在上映侦探片。

一个被击毙的农民躺在地上,孱弱的身躯,一双大手……射击时,你会祈求(祈求谁,我不知道,也许你是在祈求上帝):大地裂个缝,让我躲进去……石头裂个缝……

几条专门用来寻找地雷的狼狗,在梦中可怜巴巴地龇着牙。狗也会负伤,也会被打死。被打死的狼狗和被打死的人并排躺在一起,缠着绷带的狗和缠着绷带的人并排躺在一起。人没有大腿,狗也没有大腿。雪地上分不清哪是人的血,哪是狗的血。

缴获的武器堆放在一起:中国造的、美国造的、巴基斯坦造的、苏联造的、英国造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消灭你的。恐惧比勇敢更有人情味,因为害怕,你就会怜悯,即使是怜悯自己……你把恐惧逼到潜意识里去了。你不愿意去想自己会躺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样子又可怜又渺小。人已经飞向宇宙了,可是人们现在和几千年前一样还在相互残杀,用子弹,用刀子,用石头……在村庄里,他们用木杈捅死我们的士兵……

我在1981年回国。到处是一片欢呼声,我们完成了国际主义使命。火车抵达莫斯科时是早晨,天刚亮。等到晚上再换乘,就得白白浪费一天时间,我可办不到。有什么车顺路,我就搭什么车,乘班车到加加林站,然后搭过路车到斯摩棱斯克,从斯摩棱斯克乘载重卡车到维捷布斯克,全程六百公里。当他们知道我是从阿富汗回来时,谁也不收费,最后两公里是徒步走回去的。

回到家中,一片白杨树的味道,电车“叮叮当当”,小姑娘在吃冰激凌。白杨树啊,白杨树多么芳香!可是那边是绿带区,有人躲在那里开枪射击。多么想看到家乡的小白桦树和小山雀呀!只要我一见到前边是拐弯的地方,整个身心都紧缩成一团,什么人躲在拐角后边?整整有一年时间我不敢上街,身上没有防弹坎肩,头上没有钢盔,肩上没有冲锋枪,活像一个光着身子的人。到了夜里尽做噩梦……有人向额头瞄准……可以掀掉半个脑袋的大口径子弹……夜里经常叫喊……有时紧贴住墙……电话铃声一响,我额头上就会冒汗,有人在射击!……

报纸上照旧在报道:某架直升机完成了飞行演习……某某人被授予红星勋章……这时,我的病被“彻底治好了”。阿富汗治好了我轻信一切的病,过去我以为我国一切都正确,报纸上写的都是真事,电视中讲的都是事实。

“怎么办?怎么办?”我反问自己。

我总想干点什么事……总想到什么地方去……演讲,说一说……

我母亲阻止了我:“我们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啦……”

——一位摩托化步兵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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