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神童

去年春天,我写过一篇《说神童》,后来,陆续读了一些港、台及海外有关神童的资料,很受启迪,有些想法,拟再议一番。

先介绍一个洋“神童”的故事:美国一位年轻读者,翻阅旧报时偶然发现一篇关于“神童”的报道,一个三岁小孩,能正确无误地读完整张报纸。消息传出后,前往访问者络绎不绝,目睹该童的表演,无不稀奇。但曾几何时,就再不见有关这位“神童”的报道。这位记者掐指算来,当年的三岁小儿,现在已届不惑之年了。好奇心驱使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这位“神童”,发现他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工程师,并无大的建树。耐人寻味的是,此人无限感慨地说:“如果当年不是被人称为神童,备受世人青睐,以致精神上受到很大压力,今天,也许我已是个杰出的学者、教授了,我毕生最大的愿望是跻身学术研究,要那些虚名作甚?”这位洋“神童”的结局,使人联想起王安石的名文《伤仲永》。仲永五岁时诗写得不错,被视为奇才,但在亲友的怂恿下,其父经常让他在众人面前做表演,成了摇钱树。到了十二三岁,仲永便完全成了毫无才气的庸人,连他当年红得发紫时作的诗都忘得一干二净,昔日的颖慧,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些故事,真让人感到悲哀。唯其如此,香港李沛先生在去年4月8日《明报》上谈神童的文章,题目就叫《神童的悲哀》。这些故事,比起传播媒介对形形色色“神童”的喝彩、称羡,无疑是煞风景的事,有时却也振聋发聩。因为人们的悲哀之处,正是在于“神童”的种种煞风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李沛先生的文章中,还介绍了这样一件事:美国某大学一位物理教授,曾获得诺贝尔奖。几年前,他找了七八位“神童”,组成少年班,给他们“开小灶”,悉心培养。这些“神童”都是十三四岁至十六岁的中学生,除数学成绩突出外,其他功课平平。在少年班上,他们专修物理、数学,三四年后,这方面的成绩的确优异。但毕业后,虽然校方大力推荐,却没有一所大学肯接受他们当研究生。何以故?搞科研必须有广泛的知识,仅靠数理优秀是难以胜任的。唯其如此,有关方面指出,这些“神童”们要么就从大学一年级开始补课,要么就只好做普通工作,连那位著名的物理教授,也颇受同行学者的非议云云。我国也有少年班。特殊培养的成效如何,笔者未做调查,不便置评。但几年前,我在上海跟某大学一位物理教师聊起此事,他是很不以为然的。此人现在在美国某大学教物理。回想他不以为然的理由,大体上与著名数学家陈省身教授相同,这也是“英雄所见”之一例吧。陈教授前年冬在香港接受《明报》记者采访时,曾语重心长地告诫说:“对任何一位青少年所取得的成绩,都不应作过多宣传,例如‘天才少年’‘神童’等等,这都是有害无益的。每一门学问要取得成功,有如马拉松赛跑,要经过长距离的比试,即使你在前面一段领先,也不等于最后能第一个到达终点。”这些话,发人深思。

我国历史悠久,各种史籍上关于“神童”的记载,不绝如缕。这些“神童”,究竟有哪些根本性的特点呢?台湾学者张大春经过深入研究后,在《小时了了些什么?》一文中,概括“中国式神童的三昧真火”是:“一、和长辈辩难、顶嘴,理直气壮而且不饶人。二、有特殊才艺表现的都是神仙下凡或者和鬼魅有来往。三、所谓才艺,不外乎背诗诵文、写诗作文,其他的五谷六畜可以一概不分,反正孔夫子都能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的话,神童又何必去和农家的‘野孩子’抢饭碗?”

如此看来,这些传统的“神童”,对国家、社会实在并无大的用处。至于某些“神童”的第二昧“真火”,分明是骗子伎俩,不值一哂。

我以为:“神童”,并非家、国之祥瑞也。

1988年8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