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夏,去中国台湾见她。坐雨天的缆车,身下绿海,开满洁白的油桐花,她俯身贪看,忽而流下眼泪。同车有中国台湾的女子轻声道,这就是五月雪呀,现在气候异常,开得好早耶。到山中茶楼,远望无尽翠屏,仍有眼泪。我煮茶,没有话。那油桐花很好,层叠落了一地,走过的人毫不顾惜。她说,不知为何心中难过。我也常这样问自己,当然没有答案。临窗看到山坡田野种着桃树、红薯、芋头以及很多陌生的南方植物。屋角一只蜘蛛,垂下长丝,又溜上去,荡漾着。
我与她认识多年,尝试过许多称呼,姐妹,某君,某兄。后来一切省去,就如第一人称是不必要,二人如镜中观照,本就无法称呼。又如对坐盲棋,万物静止,言语多余。
在天城岭前一站下车,司机嘱咐万不可错过下一班车,即一小时后的末班车,否则荒郊野岭,信号不通,报警也难。前面就是《伊豆的舞女》中“通往南伊豆”的“阴暗的隧道”。山间道路蜿蜒,杉木高耸,枯藤缠绕,高天有鸦群与苍鹰。日本多废弃隧道,为开国初期发展铁路工业与垦荒的遗迹,尤以荒凉的北海道与经济滞后的东北地区为多。天城山旧隧道修成于1904年,作为打通伊豆南北的要道,一度十分兴旺。20世纪70年代在附近国道修成全新的行车隧道,旧地便完全成为旅游场所以及种种鬼怪传说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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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过后,仍未看见隧道。前后群山沉默,谷中流泉清冷。天色更苍茫,不免心中忐忑。但此时折回,也很不甘。头顶树梢一阵窸窣,两只松鼠飞快窜过。山路一转,石砌隧道就在眼前。前日无意听说此处的妖怪传说,当时一笑而过,无非车辆穿过后车窗印满手掌之类常见的套路。来到洞口,想起千寻穿过黑暗,抵达陌生世界,尚不觉恐怖。川端小说里,也是一笔带过,未见渲染。
而迈出第一步,双耳一静,凉意袭来。隧道内错落装有灯盏,幽光晦暗,只能照亮小块石壁。400余米外的出口异常遥远。又走几步,忍不住回头,入口仿佛也难以触及。冰凉的水滴从顶上滴滴答答渗落下来,地上有一摊一摊的水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辗转来到这里,并不是对川端的那篇小说有什么执着的兴趣,更不为探险。我很胆小,最不喜欢听神怪故事。小时候《聊斋》也不敢读,书要放得很远,战战兢兢翻几页,方便随时丢开。但我现在就在这里,穿越半个伊豆,来到腹地的高山。
刚念大学时,有一天在学校受了委屈,夜中负气,茫然走到几公里外的野山中。月光倾泻,满地银霜。山很高,是眼前唯一可望的目标,拼命往上爬。荆棘刺痛,完全不以为意。就这样到了山顶,学校在遥远处,灯火温馨,璀璨如水晶城。天河浩荡,江水静默。高速路穿山而过,车影如游鱼曳尾,十分可爱。风景看罢,才记得回顾己身。灌木茂密,乱石堆叠,可有凶兽、幽灵、恶人?立时发根直竖。天上修行的少年,随仙家看玉树瑶台,饮露餐风,不知生死与哀愁。因为无我即无烦恼。一旦意识到“我”,就有欲望喜悦,也有怀疑痛苦。胆战心惊安全下山,热闹市廛就在眼前,烧烤摊、水果铺,污水满地,男女调笑。我穿过人群,坐在路边,大吃一盘辛辣食物,歇口气,默默回到退去光华的凡俗水晶城。
许多时候,全无缘由,仿佛一走神的工夫,忽而惊觉自己在陌生境地。终于难耐惊恐,立刻返身,狂奔出洞口。万幸,没有遭遇传说中无法抵达的彼岸。凉风暮色,群鸟归巢,太平世界,全无异象,作怪的只是自己的一颗心。近百年前,川端急匆匆路过此地,要去追赶前方脚力甚健、忙于赶路的少女,哪里会有害怕,只是期待极了。那么,去看一眼那边的山色也好。
那年与她去花莲。台北出发的沿海列车,她握着我的手,唱了许多歌。一边是碧海,一边是青山,两边云气判然有别。一边洁白轻柔,一边缥缈深沉。田野有椰子、凤梨、香蕉。碧绿的稻田一块一块。